正文 第七章 險惡滬寧道

聽完蘇冠蘭與瓊姐的「傳奇」,凌雲竹夫婦大為驚嘆。宋素波說:「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教授說:「記住我的預言:凡是非凡的開頭,必有非凡的結局。」

兩個青年男女卻已經回到現實中來。蘇冠蘭打量著少女那身裝束:「難怪我看著眼熟。」

「可不,這是你給我買的呀!」

「穿著合身嗎?」

「就像我自己訂做的!」丁潔瓊想起了原來那個話題,「冠蘭,你後來為什麼不回松居醫院了?」

蘇冠蘭支支吾吾,無言以對。

「你害我等得好苦,也害老院長和阿羅等得好苦!你一去不返,杳無音訊。包裹上寫著的寄件人地址是『極斯菲爾路四〇一號』。老院長託人去問,結果是雖有這個門牌,但那裡從來就沒有個『蘇冠蘭』!」

蘇冠蘭假託一個「極斯菲爾路四〇一號」,是因為聖約翰大學就在這條路上,不過門牌是一千五百七十五號。

「我茶飯不思,整天以淚洗面。」丁潔瓊哽咽起來,「老院長讓阿羅時時陪著我,深怕我沒死在驚濤駭浪中,卻毀在了你手裡!」蘇冠蘭傾聽著,深感不安和惶愧。真的,他沒料到竟會惹出這麼大的麻煩。

「我出院前,將通訊地址留給老院長和阿羅。他們說了,一有你的音訊,就會告訴我。哼,阿羅天天罵你!」

「阿羅很可愛。」蘇冠蘭訥訥道,「她,她還說了什麼嗎?」

「阿羅說,」丁潔瓊忽然一笑,「其實她已經愛上你了。」

「看你,瓊姐。」

「女孩子之間什麼都會說,她就是這麼說的!說你簡直是上帝賜給她的無價之寶,是她命中的白馬王子——阿門。」

丁潔瓊說著,用右手拇指畫十字,先從額畫到嘴,又在胸上從左畫至右。凌雲竹教授不禁失笑:「是你還是阿羅呀?」

「是阿羅,她真這麼做了。」

「看得出這松居醫院是天主教醫院,」教授還在笑,「因為這十字畫得很正宗。」

「真會開玩笑……」蘇冠蘭低下頭。

「反正阿羅就是這麼說的。她說若不是為了我呀,她就要主動進攻了,甚至不惜給你注射麻醉藥,把你扣下來,非跟她成親不可。」

「那可真是當代『奇婚記』了!」宋素波轉向小夥子,「你離開醫院後,怎麼就一去不返了呢?」

「也許因為我不願受別人的感激,什麼『救命恩人』之類。」蘇冠蘭低頭翻弄著克萊因博士的《拓撲學概論》,「確實,我只是做了我該做也能做的亊。」

「這說不過去。你的說法不能令人信服。」凌雲竹連連搖頭,「不過,不糾纏這個問題了。下面,你說說,現在怎麼辦呢?」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從現在起,你打算怎麼對待瓊姐?」

「是呀!凌先生和我就到南京,潔瓊也是到南京。」宋素波望著蘇冠蘭,「我們都在南京下車,你呢?」

「真遺憾,我恐怕連車站都不能出。我要立刻換乘另一趟津浦線列車趕回濟南。」

「是的,你是齊魯大學在籍學生,要趕回去上學。」凌雲竹打斷蘇冠蘭的話頭,「我們所不知道而很想知道的是,待一會兒你在南京站跟瓊姐是再度分手,還是暫不分手?」

「怎麼才可以暫不分手呢?」蘇冠蘭小心翼翼地問。

「你可以下車,在南京小住,哪怕只住一兩天。」

丁潔瓊喜出望外,渴求的眼神從凌雲竹臉上挪到蘇冠蘭臉上。

「恐怕不行,」蘇冠蘭囁嚅道,「齊大校規極嚴……」

「這,我可以幫你。」

「哦?」

「我是物理學家。我發現過電子的能帶分布規律,我創建了『凌表』,等等。」凌雲竹莞爾一笑,「因此,作為名教授,我只需給齊魯大學校長拍個電報就行了——這位校長不就是美國人林德·查爾斯,中國名字叫查路德的嗎?」

蘇冠蘭默然無語,微蹙眉頭。

「如果你不在南京下車,待一會兒就又要跟潔瓊分手了,那麼,你會不會像上次離開松居醫院那樣,一去之後,杳如黃鶴?」

「不會不會!」

「怎麼讓我們相信你呢?」

「我說了不會就不會。」

「好吧,」教授瞥瞥蘇冠蘭,拖長聲調,「我們願意相信你。」

「我不相信!」丁潔瓊喊道。

三位旅伴都望著她。

「是的,我可不相信!」丁潔瓊轉向小夥子,加重語氣,「你離開松居醫院時對老院長怎麼說的,你說取了錢和衣物就趕回來,可事實上呢?」

「瓊姐,」蘇冠蘭終於想出了「以攻為守」之計,「你也做過一件令人氣憤難平的事,我還正想質問你呢!」

「我能做出……」少女一怔,「令人氣憤難平的事?」

「你極端傲慢無禮的性格是怎麼養成的?」

「什麼,我,我極端傲慢無禮?」少女睜大眼睛,「我從來不是這種人,從來沒人這麼說過我。」

「那麼,我剛到這節車廂,向你問座……」

「哦,這事,」丁潔瓊笑了,「你還懷恨在心哪?」

「我可笑不出來!」蘇冠蘭板起面孔。

丁潔瓊收斂了笑意,咬住下唇。

「我當時想,這人不是公主,就是聾子啞巴!」蘇冠蘭冷冷的,「當然,也可能什麼都不是,只是慣擅裝腔作勢而已。」

少女轉過臉去,望著窗外。

「你過分了,蘇先生。」凌教授正色道,「這裡發生過的一些事,你並不知道……」

凌雲竹夫婦與丁潔瓊自上車就坐在這裡。開車後,彼此並沒有對話。少女身旁那男人十有八九是個大煙鬼,伸著脖,聳著肩,又黃又瘦,身著羽紗對襟褂子,捋著袖口,大熱天腦袋上還扣著一頂呢絨禮帽;一路上又是吐痰又是抽煙,少女和教授夫婦簡直受不了。開車之後他又不停地抽煙。車廂中擁擠不堪,煙霧在人群中無孔不入,熏得凌雲竹夫婦又是咳嗽,又是流淚。教授只得開口了,要大煙鬼將香煙掐滅。他倒是哼哼哈哈答允了,猛吸兩口後將煙頭甩出窗外,還順勢起身將腦袋探出車窗吐痰,唾沫順著氣流濺得凌雲竹夫婦滿身滿臉。但大煙鬼若無其事,而且他接著就發現了身邊這位少女很漂亮,開始找茬搭腔。少女板著臉不予理睬。那傢伙又涎皮賴臉,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丁潔瓊索性戴上草帽,扭過上身,臉朝窗外;大煙鬼惱羞成怒,竟在少女身上動手動腳。丁潔瓊面紅耳赤,起身痛斥;凌雲竹夫婦看不過去,也指摘他。周圍旅客有看熱鬧的,也有仗義執言的。那傢伙一看勢頭不對,恰好列車停靠無錫,下車的人多,他才氣急敗壞,罵罵咧咧,起身溜走。

凌雲竹夫婦與丁潔瓊由此才開始對話,彼此有了一點了解。都是去南京。教授去教書,少女去讀書。

「大煙鬼剛走,你就來了。」教授告訴蘇冠蘭,「潔瓊當時還在氣頭上,所以對你很不客氣。」

「他臨溜走,還鼓起一對耗子眼狠狠瞪了我和凌先生一眼!」宋素波說。

「我一聽,」丁潔瓊訥訥道,「來問座的又是個男人……」

「男人怎麼啦?」蘇冠蘭說,「你的『救命恩人』不就是個男人嗎!」

「是我不對!」丁潔瓊搖頭,「我當時心裡很亂,顧不上細想。」

「好了好了,說清楚了,就可以啦。」宋素波出面打圓場。

就在此時,車廂一端傳來一陣騷亂。一些旅客起身張望,頓時顯得緊張起來。凌雲竹夫婦翹首察看之餘,神情陡變;丁潔瓊一瞅,臉色突然發白。蘇冠蘭覺得奇怪。他循聲望去,但見五六個漢子,身著各色衣衫,叉著腰,敞著衣襟,叼著煙捲,噴吐著煙霧,腆著胸脯和肚皮,有兩個還戴著墨鏡,罵罵咧咧,推推搡搡,大搖大擺,沿著過道蜂擁而來……

「天哪,」宋素波神情恐懼,「最前面的就是那大煙鬼!」說話間,一伙人已經來到跟前。這是一幫一望可知的惡棍。蘇冠蘭用目光挨個數了數,一共六人。他們端著膀子,淌著油汗,有的腮幫上貼著膏藥,有的耳朵上夾著紙煙,有的搖著摺扇。像從半空中倒下一大堆垃圾似的,這幫人嘩啦一下堵塞了過道。其中兩人窮凶極惡,轟開別的旅客,右腳踩著座椅,左腳蹬上椅背,居高臨下,虎視眈眈。周圍旅客知道今天非出大亂子不可,避之惟恐不及。

為首的傢伙五短身材,臉上架著墨鏡,他呸的一聲;將半截煙頭和一口濃痰吐掉,闊嘴中露出兩排黃牙和一顆顯眼的大金牙。他胳膊粗壯,毛茸茸的,還戴著兩隻鐵護腕;腦袋上斜扣著一頂巴拿馬帽,敞開的黑羽紗短衫中露出黑毛蓬亂的胸膛,淌著油汗的肚腹上扎著很寬的茶色布帶。吐掉煙頭和濃痰之後,他一手摘掉墨鏡,另一手抖開漆黑的摺扇使勁撲拉,又繃緊滿臉橫肉,乜斜著兩隻三角眼,目光從丁潔瓊臉上到凌雲竹夫婦身上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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