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松居醫院

「醒過來了!」彷彿是一個女子的嗓音。

蘇冠蘭微微抬起眼皮,但見一片白晃晃的。天花板和牆壁是白的,門和窗欞也都是白的……他瞅見了那女子,十六七歲吧,白頭巾白罩衫,雙手端個白搪瓷盤;她身邊那個老者,白帽白大褂,蓄著白花花的山羊鬍須,只有鼻樑上那副眼鏡的玳瑁框是黑的。老者點點頭,面含微笑,脖子上掛著一隻聽診器。

「十二個鐘頭。」老者掏出懷錶一瞥。

「什麼……」蘇冠蘭嗓音嘶啞,喘息不已,非常吃力,「什麼,十二個鐘頭?」

「從開始搶救到你此刻蘇醒,十二個鐘頭。」老者豎起右手食指,「你們是被附近農夫送到我們這兒的。」

蘇冠蘭覺得似有萬千根鋼針在猛扎全身,連腦袋和眼珠都感到刺痛,自己似乎被粗硬的繩索捆綁著,每一處關節、每一塊肌肉和每一根神經都在刀割火燎。他努力傾聽著,回憶著,使勁思索著,卻仍然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

「現在,告訴我,」老者注視著蘇冠蘭,「怎麼一回事?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們,我們是誰?」蘇冠蘭的腦海像一鍋黏稠的、翻滾著的粥,「這裡……是哪兒?」

「這裡是松居醫院。」老者口齒清晰,「你們顯然是趕上了那場暴風雨,那確實是一場可怕的暴風雨。喏,這裡的松樹,很大的松樹,都被吹折了不少。你們是在什麼地方下水的?好險,再下去一點,就進東洋大海餵魚啦!」

「我們……」蘇冠蘭越聽越糊塗,「我和誰呀?」

「你和那位小姐。」

「哪個小姐?」蘇冠蘭累得不堪,有氣無力,「您,您老先生……」

「叫我院長。」

「哦,院長,我不明白,不明白您在說些什麼……」

小護士輕聲道:「他還很虛弱呢,爸爸。」

恰在這時,一個戴白頭巾的中年女人推門探進頭來:「院長,那女孩燒得厲害,囈語不斷,您快去看看。」

「好!」老者又掏出懷錶看看,對端盤子的女孩說,「阿羅,這個病人先交給你。再檢查一遍,清洗,換藥,滴注。然後,可能的話,讓他吃點東西。他非常虛弱,但不會有大事了。」

「知道了,爸爸。」

「這是醫院,病房……」蘇冠蘭扭扭脖頸,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滿是白色的繃帶、棉紗和膠布,到處飄浮著來蘇水、酒精和碘酊的氣味,「我怎麼會躺在這裡呢?」

「你叫什麼名字?」阿羅動作輕柔,給蘇冠蘭解繃帶。

「我叫蘇,蘇,」年輕人使勁說,「蘇——冠一蘭。」

「冠軍的冠,蘭草的蘭?」

「是,是的。」

「這名字很漂亮,像你這人一樣!」阿羅瞟瞟他,「那麼,那小姐是你妹妹呢,還是女朋友?」

「小姐,哪個小姐?」

「你全忘了?也難怪,傷得這麼厲害。」

就在此刻,蘇冠蘭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小紅點,一個在狂風暴雨中飄搖、在波峰浪谷中沉浮的小紅點……

「啊,是不是一個穿紅泳衣的女孩?」

「你想起來了?」

「那女孩,是誰呀?」

「你倒來問我?」

「我,我不認識她。」

「不認識,怎麼在一起的呢?」

「豈止是在一起——簡直是生死相依!」老院長又踅進來,察看了一下蘇冠蘭的傷勢,點點頭,「放心吧,很快會好的。」

「爸爸,」小護士說,「我問了他的名字,叫蘇冠蘭。」

「冠軍的冠,蘭草的蘭?好名字。」老院長在察看傷勢的同時,輕輕捏弄年輕人胸上、背上和雙臂的塊塊肌肉,「你體格真好,不然,就在劫難逃了!哦,還是那個話題,你們——你和那位小姐,是什麼關係,怎麼一起到了這裡?阿羅,端一杯咖啡來,多放些奶和糖。」

蘇冠蘭抬起上身,小口啜著咖啡,在漸漸恢複體力的同時也在漸漸恢複記憶力。喝完咖啡,他再度平躺下去,斷斷續續地開始了敘述,從高橋那個游泳場說到暴風雨的襲來,說到江面上那個忽隱忽現的「小紅點」,說到他孤身一人朝滔滔洪水撲去……

「原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老院長聽完之後大為感嘆,「你並不認識她,卻捨生忘死去救她,還差一點搭上了自己的命——可欽可敬,可欽可敬!」說著,他略作停頓,凝視著病人問,「你剛才說,你們是在高橋下水的——你知道高橋到這裡多遠?足有十英里呢!你們在驚濤駭浪中掙扎、拼搏了好幾個鐘頭……」

「我不過做了一件自己該做也能做的事。」蘇冠蘭說著,忽然想起來,「哦,院長,她呢,那女孩?」

「她比你傷得厲害多了!不過,你放心,沒有生命危險,能治好的。」

「謝謝您,院長。」

「待她醒來,你應該去看看她。」老院長加重語氣說,「不,你必須去看看她——必須,懂嗎?」

「爸爸,」阿羅從旁添了一句,「那女孩長得真漂亮!」

「是的,」老院長瞥瞥小夥子,「金童玉女。」

兩天後,蘇冠蘭明顯恢複,可以起床了。從窗口望出去,醫院被一圈竹籬圍著,籬內綠影婆娑,幾十棵古柳簇擁在四周;籬外是墨綠色的松林,鬱鬱蔥蔥。蘇冠蘭問阿羅「貴姓」。』小護士指指窗外那些大樹:「喏,就姓這個——」

「柳?是個好姓。」

「你什麼時候學會了盡說好聽的?」

「是真話!古往今來,柳姓人才輩出,名人有柳開、柳惲、柳冕、柳貫、柳宗元、柳永和柳公權,傳奇人物有柳下惠和柳如是,神話里有柳毅,星座有柳宿……」

「唷?」阿羅看小夥子一眼。

「可以問問你的名字嗎?」

「柳如眉。」

「哎喲,更美!」蘇冠蘭讚歎,「看來你爸爸特別喜歡白居易。」

「『芙蓉如面柳如眉』嘛!」

「不。白居易的獨生女兒就叫『阿羅』。」

「你是大學生?」阿羅睜大眼睛。

「是的。」

「哪個大學?」

「問這幹什麼?」

「我想你一定是大學國文系學生,名牌大學的!」

阿羅本姓林,老家在福建。一場疽疫毀滅了她的故鄉和幾乎所有親人,年僅三四歲的她淪為孤兒和乞兒。慈善機構和教會醫院派人來實施救治,一位姓柳的大夫在離開疫區時帶走了她,後來又成為她的養父;其實按年齡說,柳大夫可以算她的祖父了。老人一直在教會醫院習醫和行醫,妻子死於戰亂後再未婚娶;他沒有孩子,年過半百後才收養了阿羅,父女相依為命。幾年前,柳大夫被教會派到松居醫院仟院長兼醫生……

蘇冠蘭恢複得很快。第四天上午,阿羅送來刮鬍子的刀具:「喏,每天刮刮鬍子。知道嗎,你已經很像個逃犯了。」接著遞上一套潔凈的條紋服,然後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爸爸說了,給你做最後一個療程。」

「在哪兒做?」

「在別的病房。」

「我已經康復了,不需要再治療了!」蘇冠蘭高興起來。

「大夫是我爸爸,還是你?」

「這療程怎麼做?」

「別多嘴,跟我走。」

一步步跨下階梯時,蘇冠蘭才發覺事情沒那麼簡單,頭暈,腿軟,步履踉蹌,全身飄飄然……他想:不錯,確實還需要治療。

松居醫院其實只是一家小診所,全院只有一棟兩層小樓。蘇冠蘭的病房在二樓。阿羅領著他下了樓,在一間病房門上輕敲兩下,然後推開門扇。燦爛陽光從窗外射入,屋中飄浮著金黃和淡綠,顯得既靜謐又溫暖。屋內安放著一張白色鋼絲床,圓頂蚊帳吊在天花板上。一個身著條紋服的少女正靠著一摞高高的枕頭,聚精會神地捧讀一本書,顯然沒有聽見敲門聲。她身材高挑,體態勻稱,手指豐腴修長;從側面看去,她臉龐蒼白、消瘦,鼻樑高直;栗黑色的濃密長發在腦後束作一把,像馬尾般從肩頭直垂掛到高聳的胸前。

「瓊姐。」阿羅輕聲叫道。

少女抬頭舉目,將晶瑩閃爍的目光投注過來。她肌膚細膩,面龐呈橢圓形,五官富於雕塑感;嘴唇線條優美,大而明亮的眼睛朝兩側高高挑起,而且是雙眼皮;瞼黛較深,睫毛很長,瞳仁在黑褐中泛著藍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她似乎還沒有擺脫書中的境界,只是坐直了身子,茫然看著阿羅和蘇冠蘭。

「瓊姐,他——」阿羅滿面笑容地指指蘇冠蘭,「就是爸爸和我多次地向你談起過的那個年輕人。」

「蘇冠蘭……蘇先生?」少女略略一怔,終於反應過來。她喊了一聲,表情在霎時間變得熱烈而歡快起來,兩頰泛起紅暈,雙眸閃射光彩。她把胸前的書一扔,一骨碌就要爬起來。

阿羅快步上前,制止了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