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夫妻夜話

葉玉菡目送客人消失在小巷口外之後,還在門框上倚了一會兒,待心情多少平靜一些了,才掩上厚重的院門,往家裡走。

大廳里,甜甜和圓圓都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蘇冠蘭則端坐桌旁,面前擱著一隻高高的水晶玻璃酒杯,杯底還剩一點酒,深紅色的葡萄酒。他表情獃滯地凝望著酒杯,似乎沒有覺察到妻子進屋。

葉玉菡也在餐桌邊就座。她看到丈夫面前的盤子是空的,便用薄餅、大蔥和甜麵醬卷了兩片焦黃的烤鴨遞過去;接著,又關照兩個孩子吃喝。高級知識分子家的孩子也早熟和懂事似的,都不再為爸爸的歸來而興高采烈,甚至都不再言語,只顧埋頭吃飯。

蘇冠蘭並沒忘記給妻子也斟上一杯。葉玉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僅僅是一小口,蒼白的面龐卻立刻泛上紅暈,還微微嗆了一下。她該吃點什麼了,但看著滿桌飯菜,卻毫無胃口。於是,她做出啜酒的樣子,一口接一口;其實不過是用嘴唇和舌尖沾沾紅酒,品嘗一下滋味而已。可是,奇怪,舌頭彷彿麻木了,感覺不到任何滋味。她就這樣啜著酒,不時朝丈夫投去一瞥。葉玉菡了解丈夫。冠蘭這人雖然看似冷靜,沉著,穩健,不動聲色,但她知道,那只是外表。冠蘭不僅情感豐富,還敏感,甚至還脆弱。她知道,剛才那位神秘客人的來而復去,肯定在冠蘭心靈深處激起了狂瀾!

蘇冠蘭一杯接一杯地飲酒,而且一杯比一杯斟得多。第三杯酒幾乎斟滿了。當他飲完這杯,又去抓酒瓶時,葉玉菡無聲地擋住他的手,將酒瓶挪開。隨後,她盛了一小碗紅豆粥,又往瓷碟中夾了一隻白面饅頭和兩隻蒸餃,擺在丈夫面前。

紅豆粥還剩下一半,饅頭和蒸餃根本沒動,蘇冠蘭已悄然離席。刷牙擦臉之後,他回到書房,擰亮檯燈,拉上窗帘,重新打開收音機,選定一個頻率。「美多牌」收音機刻度盤上透出橘黃色光澤,揚聲器中傳出一支交響樂輕柔、遲緩而哀傷的旋律。也許是某個歐洲電台的播音。像那時所有的電子管收音機一樣,短波效果不甚好,聲音沙啞。但他仍聽出那是德彪西創作於一八九九年的印象派代表作《夜曲》。教授將音量調得低低的,然後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檯燈的燈罩是翡翠色的,這使整個書房都沉浸在淡淡的綠光里。收音機中的交響詩正演奏到第一樂章《雲》:雲朵緩慢而孤寂地飄浮在天空,最後消融在灰白色的一片迷茫之中……

教授解開白襯衣的衣領和薄毛衣的紐扣,深陷在鬆軟的沙發中,雙臂擱在兩側扶手上,左手懸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軟的指頭支撐著寬闊凸出的額頭,微閉兩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兩個孩子吃完了飯。葉玉菡給圓圓洗完臉和手腳,打發他上床睡覺,叮囑甜甜做完作業後早點休息;接著是收拾餐桌和碗筷,將蘭草一盆盆搬進室內,擱在餐廳一角。最後,她沏一壺菊花茶,外加兩套杯碟,擱在一隻托盤上,端進書房。她帶上房門,關上收音機,將一塊薄毛毯蓋在丈夫的腹上,自己也披上毛衣,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

像鬼使神差似的,牆上的兩輻油畫正在這時映入葉玉菡的眼帘。她微微一怔,頓感錯愕和驚訝。特別是克拉姆司柯依筆下的「無名女郎」,無論容貌抑或氣質,都跟剛才那位不速之客那麼相像!

鄰居朱爾同是個畫家。他介紹過這幅畫的來歷:克拉姆司柯依參加上流社會聚會,被伏特加燒得渾身發燙,狂奔到宮外,不料被一輛豪華馬車擋住去路。他不得不停下來,順勢往車上看去;一位年輕美麗的貴族女郎居高臨下,朝他投來冷冷的一瞥……克拉姆司柯依的酒意頓時醒了大半!他匆匆趕回家中,單憑記憶在畫布上重現剛才的「一剎那」。不久,油畫《無名女郎》震撼了俄羅斯畫壇,在世界上聲聞遐邇……

然而,葉玉菡明白,當年的克拉姆司柯依始終不知道那位貴族女子是誰,所以才將畫作取題「無名女郎」;今天的冠蘭卻不一樣,他認識那位不速之客……

俄羅斯有個古老傳說:每當海上發生風暴,以第九個浪頭最為可怕。但若挺住了這個浪頭,也就等於戰勝了這次風暴。於是,擅長表現海洋題材的畫家艾伊瓦佐夫斯基創作了油畫《第九個浪頭》:畫面上濁浪排空,驚天動地,相形之下,那隻木筏顯得非常弱小;但筏上的六個人剛毅異常,勇敢拼搏。重重陰霾下的朦朧太陽,給與死神抗爭的人們帶來一線希望……

現在,葉玉菡瞅瞅這幅畫,又看看丈夫;她知道,冠蘭胸中也洶湧著「第九個浪頭」!

「冠蘭,」葉玉菡終於開口了,聲音很輕,同時往兩隻瓷杯中注入熱汽繚繞的金黃色菊花茶。

教授依然深陷在沙發中,兩眼微閉,沉默不語。

「冠蘭!」葉玉菡微微抬高聲調。

教授輕輕動彈了一下,算是回答。

「冠蘭,你喝茶,菊花茶。」

教授如塑像般紋絲不動,也如塑像般一聲不吭;但葉玉菡知道,他在傾聽。

「冠蘭,剛才,晚餐之前,來過一位客人……」葉玉菡呷了一小口菊花茶,不慌不忙,語調低沉而溫柔;她娓娓而述,回顧一個半小時之前的情景。「女郎很漂亮,個子高,身材好,穿著風衣,風度翩翩,只是顯得很壓抑,很沉鬱……她,是誰呀?」

蘇冠蘭依然沒有反應。

「我開頭以為是一位演員,但又覺得不像,氣質不像;再想,也許是科學家吧,可是,首都的科學界似乎沒有見過她。」葉玉菡略作停頓,「還有一點很奇怪:她提到你時稱『先生』,還問我是不是你的『夫人』。」

今天的中國,人們彼此叫「同志」,夫妻相互是「愛人」。「先生」、「夫人」確實是很稀罕的稱謂。

蘇冠蘭仍然不睜開眼,也不吭聲。屋裡很靜,靜得簡直能聽見兩顆心臟的搏動。

「她是來找你的,還到了屋門口,問起你。」葉玉菡接著說,「可是,她卻堅持不肯進屋;無論我怎麼邀請,挽留,她都不肯。」教授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葉玉菡又稍作停頓之後,略略加重語氣:「更奇怪的是,你看見了她,卻不肯露面。」

蘇冠蘭加深呼吸,胸脯明顯起伏。

「我送她到院門口。我問她家在哪裡?她說,她沒有家,從來就沒有。」

蘇冠蘭的身軀顫動了一下。

「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多幸福啊!』」葉玉菡注視著丈夫,「告訴我,冠蘭,她,那位女郎,是誰?」

蘇冠蘭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也仍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是終於開口了;他還算冷靜,只是聲音喑啞:「玉菡,你忘了她嗎,這位女客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是的,你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你知道她。」教授微微抬起眼瞼,坐直上身,「而且,豈止是『知道』!她,跟你,跟我,跟我們這一輩子,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葉玉菡睜大眼睛。

「你稱她『女郎』……你看她,什麼年紀?」

「三十多歲了吧?」葉玉菡猶豫起來。

「不,」蘇冠蘭搖頭,「她是你我的同齡人。」

「什麼,都年近半百了?」葉玉菡大為驚訝,「告訴我吧,冠蘭,她到底是誰?」

「她,」教授微微轉過臉去,望著幽暗的屋角,吐字艱難,「她就是——瓊姐。」

「啊,瓊姐!」葉玉菡失聲喊道。她神情陡變,臉色蒼白,繼而起身在書房中來回踱步,交替搓揉著雙手,額頭上汗涔涔的。

蘇冠蘭教授重新閉上眼睛,往後靠去,陷進沙發中。

過了很長時間,葉玉菡總算平靜了一些;她回到沙發前,捧過丈夫冰涼的雙手溫柔地搓揉著,從手背、手心、手腕直到每根修長的手指。良久,她才貼近冠蘭的面孔,緊盯著丈夫,一字一頓地問道:「冠蘭,告訴我,剛才,你為什麼不露面呢?」

「露面?」

「是的,你既然認出了瓊姐,就應該請她進屋……」

蘇冠蘭吃驚地睜開眼睛,瞅著妻子,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他伸出雙臂,摟住妻子,輕輕觸摸她瘦削的胳膊、肩膀和脊背,同時再度閉上眼睛,閉得更緊。葉玉菡了解丈夫。她知道,蘇冠蘭的冷靜、沉著和穩健只是外表;實際上,他的情感豐富、細膩而脆弱。每逢痛苦、感傷之時,他就會兩眼發熱,習慣性地緊閉上眼睛,以免淚水奪眶而出。

「是的,冠蘭……」葉玉菡沉默了一會兒,貼近丈夫的鬢角和面頰,喃喃道,「瓊姐與你分別幾十年了!今天,她肯定是好不容易才來到我們家門口……可是,你竟然躲著不露面,不見她。」說著,葉玉菡雙眶滲出淚花,哽咽起來,「你知道嗎,她會受到多麼深重的傷害!」

蘇冠蘭像是遭到了電擊。他渾身戰慄,坐直了身子,緊攥住妻子的雙手,貼著自己的胸脯。他喘息著,使勁咬住下唇,好一陣,才吃力地說:「玉菡,不管什麼時候,你總是為別人著想。」

葉玉菡透過淚翳,凝視著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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