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無名女郎

恰在此時,對面的鄰居朱爾同從自己家推門走出來。

小院中只住著蘇、朱兩戶人。朱爾同矮胖,禿頂,戴淺度近視眼鏡,是個畫家,在中國新聞社當美術編輯兼攝影記者。他從檐廊下推著自行車步下台階,不經意間瞅見那位「不速之客」,竟產生了慌亂之感。相形之下,還是女郎從容;她面龐上掠過一絲微笑,算是有了一點表情,繼而頷首道:

「請問,蘇冠蘭先生是住在這裡嗎?」

她操著標準的「國語」,語調輕柔悅耳,有如潺潺泉水墜落深潭。蘇冠蘭聽見了她的句話。女郎問起他,顯然認識他,肯定是來找他的。那麼……

那邊廂,朱爾同避開對方熠熠的目光,口吃起來:「哦哦,你是問蘇冠蘭教授嗎?對,是的,他,他就住在那裡,喏,那裡。」畫家指指屋裡亮著燈的正房,「他出國很久了,聽說快回來了,今天該到家了吧。」

女郎順者朱爾同的手勢朝這邊看看:「謝謝!」

「哦哦,不謝不謝!」畫家仍然避開對方的目光,推著自行車朝院子一角的大門徑直走去。

女郎收斂了微笑,仍然宛如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端莊,冷漠,沒有表情。她佇立不動,目光彷彿能穿透蘇家的門窗和牆壁。

蘇冠蘭仍然想不起這位不速之客是誰。他的視線忽然觸及克拉姆司柯依的油畫《無名女郎》。畫面上那位年輕的伯爵夫人矜持而美麗,正居高臨下朝他投來冷冷的一瞥。畫面背景是彼得堡冬季的「白夜」,灰黃色的天空和高樓尖閣的朦朧身影。教授終於發現,窗外小院中出現的女客人與畫面上那位「無名女郎」多麼相像:她的美貌,她的尊貴,她的器宇非凡……

蘇冠蘭的目光重新投往窗外。他看到雕像般的女客人竟然有了活力,有了熱度,有了表情,面部變得柔和了,眸子晶瑩閃爍,正凝視著檐廊下陳放著的一盆盆蘭草……

教授突然意識到了:「啊,是她!」

女郎彷彿感受到了深秋傍晚的涼意。她似乎打了個哆嗦,攏緊了風衣。這隨意的動作,使她更顯窈窕,別具風韻,平添了一分嫵媚。她略作思忖,終於邁開腳步,朝這邊走來;款款登上台階之後,卻又停下腳步,默默佇立著,兩手伸進風衣的兜中。到處瀰漫著從蘇家門窗溢出的燈光,女郎那雕像般的面龐被鍍上一層幽幽淡綠。

冠蘭喜歡吃烤鴨。越南的叢林中是沒有烤鴨的,他恐怕早就饞壞了!葉玉菡今天中午專門趕到「全聚德」訂了一隻,下午放在廣口暖瓶中連同全套大蔥、薄餅和甜麵醬捧了回來。幾樣滷菜冷盤,外加葉女主人下廚炒制的白菜豆腐熏干,以及米飯饅頭蒸餃紅豆粥等等,擺了滿桌,熱汽騰騰。雖然談不上美味佳肴,但葉玉菡的看家本領就這些,而蘇冠蘭也歷來不講究吃喝,有烤鴨就非常知足了。當然,還得有酒。家中正好有一瓶保存多年的紅葡萄酒。蘇冠蘭平時滴酒不沾,但每逢節慶往往喝點紅酒或香檳。

全都擺好了,葉玉菡叫丈夫出來用餐。叫了一聲,沒有反應;再叫一聲,仍然沒有反應。她走過去,推開房門,見蘇冠蘭紋絲不動,獃獃地望著窗外。

「冠蘭,你怎麼啦?」葉玉菡又叫了一聲,丈夫仍然保持著「凝固」狀態。她想,院子里一定發生了很特別的情況。她不多猶豫,回身穿過大廳,走到門口,拉開門扇。

主人和客人同時怔住了!葉玉菡也許更加愕然。但她來不及細想,幾乎是出自本能地一面用圍裙連連擦手,一面和藹微笑,頷首致意:「您——」

「哦,請問,蘇冠蘭先生,是住在這兒嗎?」

「是的,他就住在這裡。您找他?快請進屋,快請進屋。」葉玉菡側過身子,指指室內:「您看,剛做好的飯菜,還冒著熱氣呢!您快請進屋,一起用晚餐吧。」

房門敞開。大廳在客人面前一覽無餘。餐桌上確實滿是菜肴,蒸汽繚繞,幾張椅子上卻空無一人。

「謝謝,」女郎搖搖頭,聲音很輕。

「都到門口了,就跟我們一起吃吧,是家常便飯呀。」葉玉菡非常懇切,但並不回屋裡叫蘇冠蘭。她知道丈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女客人,只是不明白丈夫為什麼堅持不肯露面,此中肯定有某種原因,某種非同尋常的原因。

「不,謝謝,我該告辭了。」女郎口氣堅定,說話間已經回過身去。

「哎呀,看您!再要緊的事,進屋坐坐,稍微坐坐,也耽擱不了啊。」

客人不再說話,只是把目光從那幾十盆蘭草上收回來,緩步走下台階。葉玉菡有點無奈,有點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留客還是送客。不知不覺間,她已經不由自主地伴隨客人拾級而下,踏上青磚地面。她很客氣,很懇切,仍在說些挽留的話,可是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不知所云。須臾,她跟客人一起穿過小院,來到大門口。

女郎跨過高高的青石門檻,又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望著這座寂靜的四合院,面容冷寂,神情迷惘。一切似乎都停滯了,時間和空間不復存在。古老的都城沉浸在無邊的暮曛中,西天堆積著濃厚的紫絳色雲彩。女郎那大理石雕像般的頭頸被鍍上一層青銅,彷彿只有兩顆眸子是活的,熠熠閃光,深不可測。

「您真的不肯進屋坐坐嗎?」葉玉菡在作最後的努力。

客人嘴唇翕動,像是要說什麼,但終於保持了緘默。

「我可以問一句嗎,」女主人加了一問,「您家在哪裡?」

「家……」女郎喃喃道。她對這個字眼顯得很生疏。

「是的。回頭,讓他去看您。」

「我沒有家,」客人聲音輕微,卻顫抖得厲害,「我從來都沒有家。」

葉玉菡聽著,感到自己的心臟被狠狠攥了一把。

「請問,您,」客人已經邁開腳步,卻又停下來,重新凝望葉玉菡,「您是蘇冠蘭的夫人嗎?」

「是的。」葉玉菡越來越茫然。

突然襲來一陣凄緊的寒風,吹得四合院里的海棠樹發抖;無數落葉在青磚地面上翻滾著,沙沙作響。客人像怕冷似的攏緊了風衣,閉上眼睛;當她重新抬起眼瞼時,雙眸中的光彩蕩然無存,只剩下深邃、暗淡和無盡的哀傷……

「你多幸福啊!」女郎自言自語,嗓音也像寒風中的海棠樹和落葉般輕微,低沉,簌簌發抖。忽然,她睜大眼睛,昂首極目,像在閃爍的寒星間搜尋什麼,又像從深眠中被驚醒了似的;她朝女主人點點頭,隨即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小巷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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