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裝一條木腿的海龜 —— 14

一九八〇年五月五日凌晨兩點鐘左右,喬治·塔拉斯肯定自己絕對睡不著了。他開了燈——這已經是他上床之後第六次開燈——從亂七八糟地堆在廣場飯店他這個房間里的大批書籍中翻出那本《蒙田散文集》。哦,親愛的老懞田!當初,塔拉斯就是把自己珍藏的這本舊書借給從奧地利毛特豪森集中營死裡逃生的那個小青年。

「三十五年來,我們走完了整整一圈,」他想。

他從窗戶向外望去,瞧見月下的中央公園只是黑糊糊的一片;此時此刻,那裡的矮樹叢和林蔭道,很可能比亞馬遜尼亞叢林危險很多。他把《蒙田散文集》信手翻到第三編第二章:

我提倡簡樸無華的生活……全部倫理學既適用於普通的私生活,也適用於比較豐富的生活;每一個人自己身上都具備做人的一切條件……

他回過頭去該前面的幾行:

世界本身處於永恆的運動之中。世上的一切都在不停地運動,包括大地、高加索山脈的岩石、埃及的金字塔,既有共同的運動,也有本身各自的運動。穩定狀態不過是比較緩慢的運動。我無法固定我的目標。它就象一般醉漢那樣踉踉蹌蹌、東倒西歪……

塔拉斯思付:「那幾年,他一直把這本書帶在身邊,在他拿來還給我之前,已經反覆讀了不知多少遍。」

塔拉斯踱回屋子中央,發現電話機上的紅色小燈一閃一閃發出信號,這表示有人打電話給他而接線員以為他在睡覺。塔拉斯於是與接線員通話,接線員告訴他,幾分鐘之前一位大衛·塞梯尼亞茲先生給他來過電話,但是得知他可能睡著了,只要求轉告說某人給他打過電話。

「請接到他那邊去,」塔拉斯對接線員說。

塞梯尼亞茲在電話里說:

「我睡不著,喬治。我在屋裡打轉轉。」

「由於某種奇怪的巧合,塞梯尼亞茲君,我也同你一樣悶得慌。大概是春天的緣故吧。我這兒有杯子和冰塊,要是你能帶一瓶……」

「只要二十分鐘我就來。」

其實他頂多只花了十五分鐘。他們喝得不太多。在這夜闌人靜的時刻能夠互相作伴,兩人心裡都覺得踏實一些。時間—個鐘點—個鐘點地過去,一瓶酒還是喝完了,他們看見晨曦照亮了春天公園裡的樹葉。兩人言語不多,不談別的,單談他們已經知道的事情,或關於對方的,或關於雷伯的,以前,在王的秘密的明影籠罩下,他們彼此保密,互相隱瞞,如今那個時代早已過去了。

他們甚至不想打聽王可能在哪裡,儘管他們並不知道。一星期之前,在麥迪遜大街那個班子的協助下,塔拉斯對他自己輯錄的法律條文彙編作了一份詳細的注釋交給雷伯。從那以後一直沒有消息。塞梯尼亞茲知道得更少,自從在埃克斯昂普羅旺斯分手之後,就再沒有見過他。

他們兩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情緒沒有受到影響。他們把以往跟雷伯呆在一起的時間統統加起來算了一下,結果發現,在三十五年里(還差十二小時就是整整三十五年),他們同王會面的時間不過一百到一百二十小時。關於克立姆羅德,如果說到今天還有什麼使他們感到驚訝的,那就是:儘管接觸的時間這麼少,雷伯對於他們兩人一生的影響卻如此巨大。不光是影響他們兩人的一生,還影響到被他改變了命運的成百成千男男女女的一生。在這一點上,他們兩人看法不謀而合。

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們的看法也是一致的:要是十小時或十二小時之後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所建造的這台巨大的機器仍然會運轉,生產出毫無用處的財富,因為他根本不把這些財富放在心上。

實際上,完全可以想像,如果機器照這樣運轉下去,今年(1980年)的一百七十億美元十年以後就會變成三百或四百億,到本世紀末還會更多。這種狀況委實荒謬,卻是可能的,或許是非常可能的。只要允許這樣興旺發達的局面存在的制度到那時還沒有崩潰。

「我們討論起哲學來了。」塔拉斯說。「現在可不是時候。我們應該洗個淋浴,把衣服穿好,塞梯尼亞茲君。否則,到時候我們會心慌意亂的……」

「我們果然心慌意亂了,」塔拉斯說。「如果你的緊張程度只有我的一半,我已經要打心眼裡可憐你。」

他至少還有勇氣和力量自我解嘲。塞梯尼亞茲則不然,他已經面無人色。

將近九點鐘,出租汽車把他們送到第一街。聯合國大廈入口處恰如平時一樣熱鬧;插著國旗的轎車依次停在環形車道上,讓代表們下車。

塞梯尼亞茲首先看見的是迪耶戈·哈斯。

這位小個子的阿根廷人獨自倚牆站在哈馬舍爾德(註:達格·哈馬舍爾德(1905—1981),瑞典政治家,聯合國第二任秘書長)圖書館旁,一對亮閃閃的黃眼珠子望著陸續到來的人群,目光充滿輕蔑和嘲弄。塞梯尼亞茲幾乎想暫時丟開對哈斯的反感,向他走過去打聽一下他知道些什麼消息。「不過他什麼也不會告訴我。」塞梯尼亞茲後來說。「如果他有話要轉告我或喬治,早就把口信帶到了。他肯定看見我們到達,卻裝做沒看見。」

五月五日看來可能象晴熱的夏天,儘管東河上罩著薄霧。塔拉斯和塞梯尼亞茲走向勒科爾比西埃(註:勒科爾比西埃(1887—1965),原名夏爾·讓內雷,法國著名建築師,1946年參與聯合國大廈的設計工作)設計的三十九層玻璃和鋼架結構的大廈入口處。

但是他們沒有進去。他們在自由之鐘前面等候。

「這個阿諾德·巴姆要什麼時候來?」

「再過二十分鐘他應該到了。我的天哪,大衛,瞧!」

塞梯尼亞茲朝塔拉斯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在越來越密的人群中搜索。在幾個服飾鮮艷奪目的非洲代表中間他發現了保爾·蘇必斯清瘦、瀟洒的身影。蘇必斯在微笑,但看得出並不快活,倒是有幾分尷尬,這種神態在他身上是罕見的。

他不是—個人來的。奈西姆·沙哈則和佩特里迪斯兄第一起出現。不一會,所有的王臣都到齊了。他們集成一群,就好象要擺什麼陣勢似的,儘管個個都彬彬有禮,實際上緊張得要命,偏偏裝出沒不經心酌樣子。

塞梯尼亞茲喉嚨里彷彿有什麼東西卡住了,他說:「我不知道你會來……」

蘇必斯點點頭。

「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大衛。」

通常閃耀在他眼睛裡那種智慧的光芒,這一次去蒙上一層膽怯的薄翳。

「真見鬼,這是打哈哈的時候嗎?!」

隨後,黑狗們也從人群中出現了,首先是列爾納和貝爾科維奇。他們彼此並不相識,只認識塞梯尼亞茲,他們神情淡漠,目光陰沉跟他們辦事的猛勁和行蹤的詭秘有著奇怪的相似之處,彷彿此刻正在猶豫:要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塞梯尼亞茲懷著越發難以控制的激動心倩暗暗想道:「他甚至通知了這些人,讓他們知道一部創業史的結局。也許他把全體黑狗召集在一起開會,或者更可能是與他們逐個分別聯繫的。」這後一種解釋看來比較合理,因為不但貝爾科維奇和列爾納如此,其餘的黑狗現在也分散在廣場各此,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沒有集合成群,儘管他們總共將近有三十人之多,其中有些來自歐洲、亞洲或者非洲。多年來,塞梯尼亞茲曾見過所有這三十來個男男女女出入他在第五十八街的辦公室,他們偶爾在那裡相遇卻不相識。

「巴姆來了,」塔拉斯說:「非常淮時.」

九點二十分正,大約一百六十個國家的代表,開始進入宏偉壯麗的圓頂大廈,聯合國大會的全體會議就在那裡舉行。

「我要去陪巴拇,在那邊等你,」塔拉斯說。

塞梯尼亞茲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不容易才勉強不讓兩隻手發抖。

塔拉斯與巴姆一起走去,這位來自加勒比海的島國代表象個推銷員似地帶著一隻黑色的長匣子,裡邊裝的就是那一面海盜裝束的海龜旗。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哈馬舍爾德圖書館附近一下子人頭攢動,塞梯尼亞茲這才吃驚地發現自己早該想到他們會來:這個代表因由瑪爾尼·奧克斯和特拉雅諾·達席爾瓦率領,後面跟著麥肯齊、科爾切斯科、埃斯卡蘭特、黃森、索別斯基、哈撒書、魏茨曼夫婦、埃弗雷特還有許多人的名字塞梯尼亞茲有的記得,有的記不太清楚。他們無疑是直接從亞馬遜尼亞來的。

廣場上人越來越多,離大會開始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塞梯尼亞茲的目光在尋找迪耶戈·哈斯,但是這個矮胖的呵根廷人不見了,至少已經不在原地。塞梯尼亞茲緊張、焦急的情緒頃刻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

「現在已到了說來就來的時候,」他思付道。他右邊的蘇必斯用法語不知在說些什麼,反正也有點兒象熱鍋上的螞蟻,想必純粹是條件反射的結果。

一輛轎車出現了。

接著又是一輛。

每輛車上都有一面綠色的旗和天盔色的聯合國特許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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