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裝一條木腿的海龜 —— 8

一九七六年六月,突多爾·安蓋爾因心臟病猝發去世,當時他正驅車行駛在聖莫尼卡的大街上。這位羅馬尼亞裔的洛杉礬律師是負責多方面業務的王臣。不過,經手最多的還是有關金礦的事務。

九天之後,即六月二十八日,雪莉·塔拉斯在癌症的折磨下掙扎了十餘年後也去世了。

大衛·塞梯尼亞茲從王那裡聽到了這個消息。

「什麼時候?」

「三小時之前。」

雷伯的聲音有點異樣,過了一會兒塞梯尼亞茲才明白是什麼原因。

「你是在飛機上和我通話嗎?」

「是的。兩小時前我們離開了里約熱內盧。在直接去波士頓。你是不是也到那兒去?」

也許可以說,沒有什麼比雪莉·塔拉斯的死更使塞梯尼亞茲傷心的了。他認識雪莉·塔拉斯已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來,他一直象對母親一般敬愛她。她的去世使大衛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雖然並不感到意外。醫生早在四年前就已認為她沒有希望了。

出乎意料的倒是這次王本人竟親自前往。

「那時,」塞梯尼亞茲後來回憶道:「我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沒見過他。根據雷伯的特別指示,凡是需要他過目的文件我都讓瑪爾尼·奧克斯轉交。在文件中,我幾次指出,由於他提取的款項金額越來越大,我正面臨著財政上的困難。三天後,文件由傑思羅手下一位匿名信使送還給我,上面標明:『絕密。面交收件人。』一張附條上寫著:『情況我知道。望儘力而為。』我記得,當時我是這樣想像他的:光著身子,額上套著綠色蛇皮頭箍,頭髮披到肩頭,在危機四伏的叢林深處,置身於未開化的印第安人之間卻得其所哉,天曉得吃著什麼東西,一邊還能對我實行遙控指揮。比如說,他給我的另外幾張附條中寫著:『薩格勒布聯合銀行,帳號583452LM67,未把那筆十一萬二千六百美元的款子轉來。為什麼?RMK。』。『我已要求從德黑蘭的伊朗啟夏瓦茲公司撤回全部資金,但至今尚未完全撤回。此事請照辦。RMK。』

「……現在我獲悉,他總算露面了,目的僅僅是參加在緬因州一個偏僻的鄉村小公墓舉行的葬禮,在那裡陪伴一位剛剛失去妻子的朋友……」

喬治·塔拉斯當然也記得。

雪莉是上午九點鐘左右在醫院裡去世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倒是一種解脫。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個半月里,醫生天天結她注射嗎啡,劑量越來越大,她幾乎終日不省人事。如果稱一下的話,她臨終前那幾天的體重恐伯只有三十公斤。這情景勾起了塔拉斯奇怪的聯想,他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達豪和毛特豪森集中營里的那些幽靈。

及至一切告終,他沒有失聲痛哭,也沒有讓半點悲哀流露出來。他這人和眼淚無緣。他的想法十分明確,而且早就打定了主意:誰也不通知。一旦通知人家,將會發生什麼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他從前在哈佛教書的的學生和同事都會匆匆前來,雷莉那些多得數不清的出版界朋友也會趕采。她生前在評論中對一些著名作家時而滿腔熱情地支持,時而痛痛快快地批評,這些作家也會覺得有必要到緬因州來弔唁一番。

只有一個人,他猶豫著是否要遇知:大衛·塞梯尼亞茲。雪莉把大衛當作他們的兒子—般看待。他在醫院裡甚至已經拿起聽筒準備往紐約掛電話,但又改變了主意,他心情沉重,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把他緊緊包圍起來。「上帝啊,這是怎麼回事?其實我好幾個月以前就知道她即將死去,現在她真的死了。」儘管如此,他依然能自我解嘲。即使是現在,他仍抱著一種嘲諷人生的態度,他無法想像自己怎麼在電話里談這等事情。「塔拉斯,你會一下子哭起鼻子來,還是別出這種洋相吧。」

也許是受到一種反作用的驅使,他立即著手做那些急需辦理的具體事情。他租了一架飛機,並定好一輛柩車在班戈與飛機銜接,辦里了把一具屍體從一個州運到另一個州所需的各項手續。下午兩點,他到達緬因州,然後又花了兩小時為第二天舉行安葬儀式做好安排。五點鐘,他回到空無一人的家。這座房子兀立在皮諾布斯科特灣與藍丘灣之間的岬角上,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冷落凄清。煮萊的時候,他有點動搖了。他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漫無目的地走著,有那麼二十分鐘左右簡直難以忍受,浴室葯櫃里的那些藥片老是在他的腦子裡打轉,怎麼也排遣不開。末了,還是這樣一種思想佔了上風:卡瓦諾太太每周要送三次鬆餅來,明天正是送鬆餅的日子,如果發現他撒手西逝,偏偏挑在鬆餅照例做得最好的星期三(為什麼鬆餅總是星期三最好,原因不明),這位厚道的婦女非暈倒不可。塔拉強烈地意識到,這局面該多麼可笑。

他走出家門。

阿道夫和貝尼托這兩隻愚蠢的鸕鶿,棲息在老地方——一條破爛的小船上。凡是有生命的東西沒有比它們更缺乏幽默感、更可悲的了。它們年年歸來,在這裡度夏。也許它們已經不是四十年代的阿道夫和貝尼托,不過一定是那兩隻鸕鶿的直系後代。難道別的鸕鶿的後代會有這麼一副蠢相?

「我得承認,」他聽到一個緩慢、安詳的聲音說,「我從來沒見過樣子這麼愚蠢的鳥。」

「我已經答應把這塊地方租給它們九十九年,」塔拉斯接茬時似乎並不感到驚訝。「只要達成默契,租期還可以延長。」

他感覺到,除了這個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外還有別人。他轉過身去,發現大衛站在幾米以外。這時,他再也剋制不住,真的哭了起來。

第二天,只有他們三個人參加的安葬儀式結束後說,他想在紅房子(註:西方對停屍間的別稱)里住一兩天。

「我找不到更恰當的字眼,只好稱它為紅房子了。不過,也可以這麼說,我是一個把自己強加於你的不速之客。」

「我警告你,我睡覺要打呼嗜的,」塔拉斯說。

「總響不過我的朋友們養的一隻美洲虎。再說,你的鬍鬚也沒那麼長。」

大衛回紐約去了。雷伯和塔拉斯在房子周圍散了很長時間的步。雖然已是六月,氣溫還相當低,儘管雨點兒還沒有灑落下來,不過明擺著只是早晚幾分鐘的事。只穿一件全棉圓領白汗衫的雷伯不由得直打寒顫。

「冷了吧?」

「這是因為天氣要變了,過一會兒就好。」

「會不會是瘧疾?」

「我們沙馬塔里人從來不生瘧疾。」

話雖這麼說,他們還是回到屋裡,生起了壁爐。他們談論著蒙田、斯太倫、巴金、內保爾,談論著繪畫和其他。然而,塔拉斯看得很清楚,雷伯雖然談天說地,無所不及,對他真正關心的事卻隻字不提。「亞馬遜尼亞」這個詞似乎從他的記憶中完全抹去了。

三點半光景,卡瓦諾太太開車送來剛出爐的鬆餅。她為他們煮了茶,還說這麼好的天氣他們竟呆在屋裡不出去,真是發瘋了;雖說可能有點兒潮濕(此刻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不過真叫她想起了她的故鄉愛爾蘭。她主動提出留下來為他們做晚飯,可是雷伯謝絕了,說他自會照料一切的。於是,這位愛爾蘭婦女告辭離去。

「照料一切!人家聽起來還以為我一百歲了!」

「你七十五歲啦。」

除了窗外透進來的光線,這間猩紅色的書房裡就只有壁爐中的火光。幽暗的光線使雷伯愈加顯得瘦骨嶙峋、容顏憔悴。塔拉斯想道:自從在毛特豪森初次見面以來,他的模樣幾乎一點未變。他直到死也不會變樣。雪爾2生前常說,他是世上最富有魅力而又最少人間煙火味的人,也許,他來自另一個星球。

他大聲問道:「她剛剛去世,你怎麼已經知道了,又是傑思羅?」

「這無關緊要。除非你當真想談這事。」

「你說的對,這無關緊要。」

「綸我講講你正在寫的那本書吧。

「給我講講亞馬遜尼亞吧。」

「我不是為此而米的。」

「你為什麼而來,我很清楚。既然如此,巧得很,我正想……」

「嘖嘖嘖嘖。」雷伯含笑打斷他的話頭。

他放下杯子,站起來,走過去拿起他的布袋,從裡面取出三四瓶酒。

「你真的喜歡喝那種中國茶?」

「我起碼已經十五年沒有碰過伏特加了。」

「我這一輩子大概喝過三回。」

他們向第一瓶酒發起進攻。雷伯的話來了,這回他談起了他白己,談他諱莫如深的過去,談他和繹夫·拉扎魯斯一起去西西里島以及鐸夫當著他的面槍斃蘭根和德格羅特那件事。他還談到,另一次,他和鐸夫一起站在丹吉爾的馬拉巴塔燈塔附近,鐸夫槍射海鷗,並慫恿他殺人報仇。雷伯肯定沒有喝醉,因為那瓶喬治亞伏特加他只喝了一丁點,所以,並不是酒精促使他回首往事。

塔拉斯看得一清二楚:

「他從來不可能大大方方地談論愛情和友誼;過去接觸到這些題目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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