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裝一條木腿的海龜 —— 1

烏巴爾多·羅沙把摩托艇的螺旋槳馬達關上,周圍立刻進入寧謐狀態。這條褐色的河看起來象靜止的一般,要不是突然會出現溜溜打轉的旋渦和汩汩的水聲,你還以為這是一潭死水呢。和往常的黎明時分一樣,凝聚在枝葉扶疏的綠牆高處的水汽,雨點似地紛紛落下。晶瑩的露珠從葉片上大顆大顆往下掉,不時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響。但這是僅有的響動;就連巨嘴鴉也不吱聲。

麥肯齊和科爾切斯科已經醒來,雅瓦和他手下的三個印第安人更不必說。其中一個印第安人決定活動一下。他光著身子翻過舷欄,滑進齊腰深的水裡。他有本領把船身引進別人看不見的航道。在某些地方,摩托艇是從植物枝葉糾結形成的綠色拱頂下通過的,拱頂又低又暗,艇上的人只好平躺著。

「阿羅阿米,」那個印第安人說。

「當心蛇。」羅沙為同船的另外兩個白人翻譯那句話。

他們一把又一把地拽住低垂的枝條推著船身前進,如此走了大約六十米,到綠色隧道的盡頭,頓時豁然開朗,又見到了晨曦。他們來到的地方象個被叢林團團困住的小池塘。水面上瀰漫著霧靄朦朦。羅沙靈敏的鼻子從中嗅到一股淡淡的煙昧,那四個屬於亞諾馬米部落的印第安人大概也嗅到了。雅瓦的反應只是眨巴了一下眼皮,幾乎很難察覺。

他們把船靠在又低又窄的岸邊。簡宜象變魔術似的,霎時間,出現了一支護衛隊:總共三十個男人,頭頂都剃得精光,赤身露體,用藤編成的細腰帶在包皮下面打一個結,把他們的生殖器提起來貼緊身體。他們手執烏木大戰弓。雙方一句話也不說。摩托艇被拖上岸,馬達也卸下來藏好,一切都塞到枝葉叢下藏起來。他們甚至把船底在軟泥地上拖過後留下的痕迹也消除乾淨。

樹林把這群人全部吞沒。他們以通常的隊形前進:兩個縱列並排定在一條小路的兩旁。其實這怎麼能叫做路呢?就連跟森林打過二十年交道的羅沙也無法辨認哪兒有路。走到一個地方,他們聽到啪的一聲響,很象是引滿的弓弦突然被鬆開打在弓背上發出的聲音。

嚮導們警覺地原地停步。一些人到前面去搜索,其餘的等著。但搜索的人很快就回來了,並且不出聲地笑著讓大家看他們開路時扯下的蛛網,證明周圍沒有敵人埋伏。羅沙不是傻瓜,他還是覺得會出亂子。近兩年多來,他一次也沒有聽到過發生流血衝突的事。但是亞諾馬米人是永遠叫人捉摸不遠的。由一個女人或一次狩獵引起的區區小事,很快就會升級,形成大禍。他曾多次看到這種疾如閃電的愉襲,那時,從表面上毫無動靜的叢林牆後,會突然飛出長達一米五十的冷箭,叫你猝不及防。

他們朝前走了好幾個鐘頭。不時有一群群猴子尖叫著從他們頭上穿過綠色的拱頂,其高度又不能用弓箭加以截擊。然而,行軍還是變成了狩獵。起先,他們發現了一群野豬新近留下的腳印,於是有三四個人用一種味兒很沖的褐色液體抹在胸脯和肩膀上離開隊伍。打野豬的獵人先得讓自己身上發出味兒,隨時作好準備,而且絕對不能說出捕獵目標的名目,否則那畜生立刻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要是打頭站的發現什麼地方有野豬刨土時踢起來的一小堆樹葉,他只須用一種特別的聲調說:「我看見了幾隻鳥。」其他人就明白了。在隨後的幾個小時里,又有兩批人象第一批那樣離隊出獵,循著狗留下的穴痕走,或者停下來,在整整一窩犰狳藏身的地方搜索。羅沙真走運,竟在幽暗的背蔭處撞上一條身上發出綠色磷光的蛇。他立即用大砍刀的刀背把蛇砸死送給雅瓦,雅瓦把蛇牙釘進一棵樹榦,用這樣的辦法拔去毒牙,再割下蛇頭,把蛇身扎住止血。這個沙馬塔里人笑了。

「即使打獵的空手回來,今天晚上我們也不愁吃的了。」

但種種跡象表明一切順利:他們沒有碰上任何「奧里希耶」——自然死亡的動物,也沒有聽見任何「闌巴利」鳥的叫聲。獵手們細心地在自己經過的地方留下一些斷樹枝,橫在小路上,以此切斷獵物的逃亡路線逼著它們往回走。而且,他們也沒在靠近犰狳掘土的地方大便。

幾個小時以後,獵人們歸隊帶回來兩隻野豬,還有其他一些小野味。

晚上,隊伍停下來圍著一個火堆過夜。年紀大一點的動手熏肉,年紀輕一點的張羅掛吊床。天黑以後,他們發現一個樹洞里有蜜蜂,於是便把蜂蜜拿來對了水喝。那天獵獲的大小野味都沒吃,因為吃了會帶來厄運。他們吃的是煮「麥皋」和「阿臘」——這是兩種用矛刺死的鳥,屬鸚鵡科,不過主食是烤香蕉、堅果、毛蟲和大白蟻頭。後面這兩樣東西麥肯齊不敢領教。這位專門研究熱帶水果栽培的植物學家在新幾內亞和非洲住過,但在吃的方面他還保持著一些清規戒律。而讓·科爾切斯科則不然,他津津有味地吃著白蟻。作為一個地質學家,他在安第斯山區和中美洲住過多年,他對待大多數事情的態度比蘇格蘭人麥肯齊開明。

第二天一早,他們又動身了。動身前,雅瓦把他們留下的餘燼吹旺,口中念念有詞:「鬼魂,鬼魂,你留下熄火……」要是不這樣做,那就有遭到死者靈魂襲擊的危險。那些不會生火的鬼魂經常在樹林里遊盪,有些並不傷人,但有些會從背後抓住獵人,摔斷他的肋骨;還有更糟的,那就是把他的「命根子」奪走。

第二天黃昏將臨時,他們到達了「沙博諾」(營地)。雷伯就在那裡。

這是一個臨時營地,設在一座小山頂上,將近有二百五十人。一座座三角形的窩棚環抱著一塊空地排成一個圓圈,周圍是一道荊棘樹籬,用以阻擋襲擊,防止鬼魂或傳播疫厲的惡魔「沙瓦拉」滲透進來。窩棚頂上蓋的是一種葉柄有刺的大張樹葉,叫做「米約馬」,這種樹葉比僅用於歇一夜的「開替巴」樹葉更能擋住雨露。

天還沒亮,雷伯就在科爾切斯科好奇的目光注視下打扮起來。他全身裸露,頭髮幾乎披到肩上,額上帶著一條碧綠碧綠的蛇皮頭箍。他朝地質學家露出微笑。

「你也應該束一條帶子。以防萬一。」

他指指那些做母親的圍在孩子們腰間辟邪的樹皮闊帶。

科爾切斯科遲疑不決,心想:「他是不是拿我逗笑?」

「你就照做吧,」烏巴爾多·羅沙板著臉說。

他用亞諾馬米語說了些什麼。一個女人咯咯地笑著走過來,雙手捂著臉。她把樹皮裹在地質學家束住褲子的皮帶外面。

在這同時,雷伯從他的窩棚頂上取下裹在樹葉里的一包東西。他從包裹里拿出用橡漿那樣的膠水粘合起來的樹皮屑、藤末子和一些草木的碎片,小心翼翼地把這種混合物倒在一張香蕉葉子里。然後,他用從一張舊的吊床上扯下來的股紡繞在蕉葉周圍,把這些東西點著了火。它們只燒了短短一會兒工夫,夜晚的潮氣就把火給滅了。雷伯又另外扯下一些股繩,非常耐心地如法炮製,直到這種混合物徹底焙乾、全部燒光。他不時用棒攪動這一小堆東西,卻從不用手指去碰。

未了,他用一塊石頭研磨燒剩的灰,把草木灰放到另一張葉子上包起來,夾在手和大腿之間使勁擠壓,前後搖晃著身子,用亞諾馬米語誦念咒語。

他又用葉子做了個漏斗,把已變成赭色的草木灰倒進去,他這麼干著的時候,在他旁邊燃起了一堆火,上面放一個赤陶葫蘆。葫蘆里的水已經煮開。雷伯把漏斗放在另一個空葫蘆上,然後,把沸水慢慢地、幾乎一滴一滴地倒在草木灰上,完全象倒咖啡一樣。一種琥珀色的液體——顏色越來越深——從漏斗底部滴入空葫蘆。

「箭毒,」麥肯齊說,他向前探出身子,完全看出了神。「只有亞諾馬米人才用滲濾的辦法做箭毒。亞馬遜尼亞其餘的印第安人都是熬制的。所用的草木屬馬錢子一類,它們的混合物一旦與鈰酸發生化學反應,就會產生出一種引哚基醋生物鹼……」

「請不要說話,」羅沙說。「儀式開始了。」

那些戰士兼獵人已走近來,在愈來愈亮的晨噶中保持肅靜。他們每人捧著一隻赤陶小碗,領取自己的一份箭毒。散去以後,他們同樣誠惶誠恐、緩慢莊重地開始用野草沾著箭毒塗在箭頭上,並立刻放到無焰的火上焙乾。

雷伯渾身上下晒成棕黃色。此時,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諦視著科爾切斯科,目光熠熠似乎比平時明亮,好象在問科爾切斯科敢不敢指出,眼前這一切是否能容忍持懷疑態度的旁觀者不陰不陽地一笑置之?

陽光終於高過綠色的樹牆,照耀在茫茫無際的林海上。緊接著,一架直升飛機出現了,天上地下的景物年代相距之遠,足以使人以為產生了幻覺。那是一架大型的西考斯基,裝有天線可以直接與外界聯繫。

飛機降落在這個石器時代營地的正中央。

「記錄到十六個新樹種。」麥肯齊說,他的嗓門有點兒粗里粗氣,蘇格蘭口音很重。「加起來,這一帶的樹種我們知道的已有二百四十八種。但沒有一種特別符合既定的標準。纖維和含脂離要求太遠,我們能從中得到的纖維素質量肯定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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