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臣 —— 7

夏眠·佩吉死於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七日。

跟往年一樣,她和家裡人一起在美國過聖誕節。現在陪伴她的除了幾個衣索比亞姑娘外,還有一個瑞士女人——她是個醫生,一直在夏眠身邊,從不走遠。在紐約和康涅狄格州的兩個星期里,她顯得很活躍,甚至很愉快,只是她的眼神時常表露出那種令人焦慮的亢奮。逢到這種時候,那個瑞士女人——她名叫瑪爾塔·霍德勒爾——就會非常謹慎地接近她,隨時準備進行干預。但每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都沒有向更壞處發展,夏眠總是笑著說:「我很好,瑪爾塔。」

她十分疼愛大衛和黛安娜·塞梯尼亞茲的孩子們,這一年,跟前些年一樣,她帶來的禮物不知多多少少。其中有一所做得非常逼真的瑞士鄉間小木屋,有六個房間,傢具擺設應行盡有,甚至包括一座逗人發笑的鐘:一隻杜鵑會在最最出人意料的時候從鍾里跳出來,用撤酒瘋的假嗓子發出尖叫:「現在是孩子們的時代!爸爸媽媽有神經病,孩子們還是好好兒的!」

整個小木屋,包括煙囪,是按二比五的比例製作的一件模型。

因此,當塞梯尼亞茲的夏威夷僕人想把放在花園盡頭的小木屋內部打掃一下時,他們只好跪著干,有時候還得爬進去。(這座模型是由一個木工組乘貨運飛機專程從蘇黎世來組裝的。)

孩子們甭提有多麼喜歡這件禮物。當然,他們堅持要在自己的小木屋裡度假,把自己和他們的表兄弟、表姐妹、小朋友一起鎖在裡面。晚上要他們出來洗澡,得經過耐心的談判,還得有人從中說項。自然,他們崇拜他們的夏眠阿姨,只有她才想得出這種別人想不出來的點子……

……大衛·塞梯尼亞茲岳家的人也有同感,甚至包括她的妻子在內。每次塞梯尼亞茲硬著頭皮提出夏眠的問題(他只敢稱之為夏眠的「神經質」),他們總是聳聳肩膀。他們也許想批評他老提這事。夏眠性格怪僻,而且從小就是這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他們聽說她和「那個克立姆羅德」結婚了,可是除了黛安娜見過他一兩次外,其餘的人都沒見過他。他們甚至還聽到這樣一件事:說是一九五五年春天,在地中海某處,夏眠曾在自己的遊艇上向她的鬼男人開了幾槍。(大衛曾把從喬治·塔拉斯那裡聽來的真實情況告訴妻子。)不過這事沒多大根據,警方實際上沒有作什麼調查,再說,誰知道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克立姆羅德或者德立克羅姆無非貪圖她一千萬美元的嫁妝,這是可以肯定的,夏眠跟他結婚想必是鬧著玩兒,後來要把他幹掉同樣也是鬧著玩兒。佩吉家的成員中數她最聰明,無論哪一個男人都不能強迫她做她不願做的事。八成是那個克立姆羅德去向她要更多的錢,如果實際上是他向夏眠開了幾槍,而夏眠素來寬宏大量,也許決定不把他交給警方,那倒是不值得奇怪的。

「更何況,如果夏眠真的有什麼不正常,那總是看得出來的。她在美國、歐洲都找醫生看過,這點她從不保密。但是大夫可曾決定要她住院治療呢?沒有。她住在瑞士,蘇黎世附近有她巨大、豪華的別墅。她要個把醫生老圍著自己轉,那是她忽發奇想的結果,就象別人相信什麼測心術或星相學一樣。

「真的,大衛,你看吧!……她有任何不正常的跡象嗎?她一個人生活,我是說沒有丈夫或孩子,難道是犯罪的嗎?為什麼一個女人不能夠獨身?你們男人全都一樣:如果一個男人不願結婚生孩子,你們都認為他簡直是個英雄,但如果一個女人也想這麼做,你們就認為她是瘋子。」

電話是一月十六日深夜打來的,確切地說是十七日凌晨兩點(歐洲時間上午八點)左右。塞梯尼亞茲接過電話,只聽得一個帶德國腔的聲音說:「出事了,先生,情況嚴重。」

到了蘇黎世,他和黛安娜租了一輛汽車,順公路朝東南方向走。那所別墅坐落在一片美麗的高地上,正好俯瞰瓦倫湖。

瑪爾塔·霍德勒爾在門口等侯,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我將永遠責怪我自己,直到我離開人間,塞梯尼亞茲先生。直到我離開人間。」

她又哭了起來。霍德勒爾跟著夏眠有七年了。她不是唯一經常看顧夏眠的醫生;還有兩位醫生跟霍德勒爾日夜輪班工作,另外還有護士。這所豪華的別墅有為數多得出奇的僕人和所謂秘書,其實等於一所私人精神病療養院,只為一個病人而設,目的是保護這個病人,防止她傷害自己。

「昨晚我們看了一部影片,我們經常放映電影。她非常安靜,比平時安靜得多,而且清醒,非常清醒。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我有責任:那種清醒本身應該引起我的警惕……」

夏眠剛從美國回到瑞士的時候,發過一次病,時間很短。她總是這樣的。「因為她在美國看到了那些孩子。每一次這樣的旅行都會給地帶來同樣的不利影響。要是由我們作主的活,我們絕不會讓她去的。」

但她似乎很快就恢複了。就她的情況來說,最難捉摸的就是她又變得正常的幾段時間。「近兩年,那種神不守舍的狀況在她身上越來越少了,那種狀況會使她連最接近的人名字也給忘了。包括她的丈夫,她也認不出來……不過她似乎有所好轉。去年他們在蘇黎世一起過了三天,她丈夫告訴我們,說情況很好。只是她回來後又發了一個月病……」

夏眠十一點鐘回她的房間。衣索比亞侍女把她扶上了床。另外兩個醫生中的一個去給她吃藥,她便安然入睡,大家也都放下心來。「因為當時我們肯定她至少能酣睡八個小時。」

「我們在她枕頭下發現了藥片。她假裝吞了下去,假裝睡著……」

她丈夫不在家時,總有兩個衣索比亞侍女陪她睡覺。她們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因為夏眠用藥麻醉了她們。「她預先就計畫好自殺了,為此做好了一切準備……她穿著睡衣走出家門。我們在雪地上發現她的腳印。即使不出別的問題,她也會凍死的,因為這天夜裡很冷,氣溫為零下十五攝氏度。我們可以肯定那是在凌晨一點左右……」

夏眠在樹底下沿著一條直線行走,一直走到花園的盡頭,進了園丁的小棚屋,那些狗也不叫,因為它們認識她。她直接坐在凍得很硬的地上,先是割破自己的手腕子,但血凍住了,於是夏眠使用了長柄大鐮刀,把它戳進腹部……

「她至少過了一個小時才死去……」

迪耶戈·哈斯已在那裡。塞梯尼亞茲夫婦是獲悉以後搭第一班飛歐洲的班機來的,儘管如此,哈斯還是比他們早到至少兩個小時。他不僅在場,而且發號施令,儼然是這一家之主,每個人都很自然地服從他。在這情緒激動的時刻,向來討厭這個小個兒阿棍廷人的大衛·塞梯尼亞茲,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反感。

「你有什麼權利樣樣都要插一手?」

那對黃跟珠子冷漠地注視著他。

「我是執行雷伯的命令。」

「夏眠·佩吉是我們的親屬,」黛安娜說時氣得直發抖。

「她是我妹妹。」

「她是雷伯的妻子,」迪耶戈鎮靜地回答說。「這是最根本的。與此相比,別的都算不了什麼。」

從他的金色瞳孔里,大衛——不管是對還是錯——似乎看見了一股嘲諷的意味,這使他勃然大怒,他以前還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你他媽給我滾出去,馬上就滾,」他說,「這是夏眠的房子。」

「這是雷伯的房子,」迪耶戈說。「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首先包括我,還有你,塞梯尼亞茲。反正雷伯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為此,即使我得把你們——你和你的太太——殺了,也在所不惜。這下明白了吧?看起來你還有些不相信,那麼,我告訴你,律師的名字叫卡爾·西格瓦特。這是他在蘇黎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很願意為你撥這個號碼。他在等著你的電話,只要提一下你的名字就行。他能說英語。」

他撥了號碼,用德語說了幾句話,然後把話筒遞給塞梯尼亞茲。電話里的聲音告訴塞梯尼亞茲,整個別墅,以及裡邊的每一件東西,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都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一位哈斯先生的財產,醫生、護士、僕人以及其他一切人員的費用也是他支付的。西格瓦特補充說,如果塞梯尼亞茲先生和太太一候喪事料理完畢就能到他的事務所去一趟,「鄙人將不勝感激」,這樣他們可以共同處理克立姆羅德太太遺囑中的一些細節問題。

大衛掛上電話。

迪耶戈一步也沒有移動,但是他說:「儀式將在明天上午九點舉行,遵照克立姆羅德太太的意願,遺體將予以火化。一切都已安排就緒。」

「她的親屬沒法按時到這裡來。」

「那跟我絲毫沒有關係。」

喬治·塔拉斯於同一天下午趕到,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大為震驚。

「大衛,我懇求你別讓你對迪即戈的敵意佔了上風。他一切都聽從雷伯的,而且從法律上講,夏眠確是克立姆羅德太太。這你知道。沖著迪耶戈出氣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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