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拉卡拉伊瀑布 —— 4

當天夜裡,雷伯·克立姆羅德和迪耶戈·哈斯坐飛機抵達巴黎。這兩個人按既定計畫互相分手。雷伯並不告訴迪耶戈他要去哪兒,迪耶戈則前往雷伯指定他去的地方。

迪耶戈來到喬治五世大飯店。經通報後,他很快來到兩個十分明顯屬於女性的人面前——她們大概是法國人,無疑應歸入舉止輕佻的一類。

「這個當兒你來幹什麼,你這個小流氓?」坐在兩位女性中間的一個男人用西班牙語問。

「可要提防金頭髮的這一位,」迪耶戈也用西班牙話回答。「這人有穿異性服裝的怪癖,其實是個男的。」

對方臉上現出不大放心的樣子。

「你能肯定嗎?」

「我只是開個玩笑。」迪耶戈說著在那位金髮女郎嘴唇上吻了一下。「你好,奧斯瓦爾多舅舅。媽咪塔怎麼樣?」

「你母親——也就是我的姐姐——簡直發瘋了,她感到痛苦、憤怒、絕望而又羞愧。有好幾個星期她以為你已經死了,後來你總算髮善心從魁北克寄了一張明信片給她。」

「是從蒙特利爾寄的,」迪耶戈瓮聲瓮氣地糾正道。他探頭到金髮女郎的裙子裡邊去核實一下。

「你到加拿大去幹什麼?那裡終年積雪,到處都是北極熊。」

「去做生意。」迪耶戈說;經過核實,金髮女郎不是男的,於是他放心了。「說到生意,明天上午的約會你給我安排好了沒有?」

「Claro que si(註:西班牙語:當然),」奧斯瓦爾多舅舅說。

他五十多歲年紀,長著跟他姐姐一樣的鷹釣鼻、一樣的眼睛和一樣的嘴;然而,這副五官如果說賦予媽咪塔的是一種堂皇的氣概和堅定的意志,那麼在她弟弟臉上卻隨著年歲的遞增而變得線條柔和了。儘管他很富有,祖上傳下的家產相當可觀,不過,據迪耶戈的看法,他其實幾乎算得上是個聰明人。此時,他瞪著眼睛注視自己的外甥,力圖保持一點長輩的尊嚴。

「你到底來幹什麼?」

迪耶戈的眼睛刷地一亮。

「我有沒有問您,您跟這兩位小姐在一起幹什麼?幾時到巴黎來的?」

「前天,」奧斯瓦爾多舅舅說。

「你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見到過她沒有?」

「你母親?」

「不,」迪耶戈耐心地說,「不,不是媽咪塔,是『她』。」

迪耶戈指的是埃娃·杜阿爾特,不過埃娃·庇隆夫人(註:埃娃·庇隆(1919—1952),阿根廷庇隆總統的第二任妻子,阿根廷政界要人,原電影和廣播明星。)的名字更為人所知。若干年前,還是奧斯瓦爾多舅舅幫她弄到了貝爾格拉諾廣播電台記者的飯碗。

「是的,」奧斯瓦爾多舅舅說,「我見到她了。我把你告訴我的一切都對她說了,她表示同意。」

「你用這樣的代價換取她那點該死的所謂善心,量她也沒有勇氣拒絕。那麼信呢?那個蠢貨簽字了沒有?」

「迪耶戈,別忘了你是在談淪我們敬愛的總統和本世紀最受愛戴的女人。」

「談論我的屁股,」迪耶戈一邊說,一邊把他的鼻子埋在金髮女郎的襯衫里。

「他簽了字。但是,你母親要是知道我在幫你的忙,哪怕只是知道我跟你談話,她非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不可。」

迪耶戈的腦袋,還有他的身體的其餘部分,正在好幾層簌簌作聲的花邊中間開路。他再次瓮聲瓮氣地說:

「要是我的梅塞德斯舅媽知道你跟那個黑髮女郎在幹些什麼,她還會挖掉你一些別的器官。」

第二天中午時分,他又和雷伯·克立姆羅德見面。和雷伯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高個兒男人,差不多雷伯一般高,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神情憂鬱,彷彿蒙著一層翳,目的顯然想掩蓋從他身上透出的殺氣。

「你這位朋友象個扔炸彈的無政府主義者,」迪耶戈用西班牙語對雷伯說。「看起來他身上穿的是估衣鋪里的貨色。」

「我聽得懂你說的話,」那人道。「我能聽懂、也能說西班牙捂。」

「那麼英語呢?」

「也行。」

「拉普語呢?你能說拉普語嗎?」

「請閉上你的嘴,迪耶戈。我給你們介紹哈斯,布尼姆·安涅列維奇。」

「是的。我一定不開口。」

迪耶戈從來不知道安涅列維奇究竟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在波蘭駐巴黎的大使館內到底是幹什麼的(就算他真的在大使館工作)。至於雷伯和他是怎麼相遇,在什麼時候,迪耶戈同樣不明白。事後,還是喬治·塔拉斯最早確定,一九五〇年在巴黎出現的這個安涅列維奇,就是一九四六年四月曾經在紐倫堡和年輕的克立姆羅德作為納卡姆小組的成員一起活動的那個安捏列維奇。

「你先坐下,迪耶戈。我們很快就談完了。」

他們倆又開始用波蘭語交談,也可能是用依地語。迪耶戈反正對兩種語言都不懂,頂多依地語的少數幾個單詞因為有點兒象德語,也許是例外。迪耶戈如約在民族廣場附近一家咖啡店裡和雷伯見面,以前,迪耶戈的足跡從來到過這一帶地方。昨天飛機到倫敦時歡迎他們的朗朗晴空,到巴黎以後變成了潮乎乎、灰濛濛的陰冷天氣。

二十分鐘後(這二十分鐘內,迪耶戈象破譯密碼似地在讀一份法文報紙,努力想看懂有關朝鮮戰爭和印度支那戰爭酌消息),雷伯說:「我們走吧,迪耶戈。」

「我餓了。我一直不開口,可是我餓了。」

「到了機場咱們再吃東西。」

雷伯拖著他走,並且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就在上車之前,迪耶戈回頭看了一下。那個名叫安涅列維奇的人仍坐在那裡,用一雙令人神經緊張的黑眼睛目送他們離去。驀地里,迪耶戈無緣無故打了個寒顫,這和陰冷天氣沒有任何關係。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下午早些時候他們登上的一架班機,把他們送到哥本哈根,作短暫停留後再飛往赫爾辛基。他們的阿根廷護照頻頻換來北歐人的笑臉,在歐洲的那一部分,阿根廷遊客是不多的。

迪耶戈主要記得的是,從機場到旅館的路上,他自始至終顫慄不已。他們下榻的旅館與一座帶有綠色圓頂的白色大教堂相去不遠。此後,他的時間就被雷伯乾的事或說的話佔去了。

由於事先作了周密的安排,在赫爾辛基已有三個人在等侯他們。第一個名叫哈倫,是個七十來歲的愛爾蘭人,來自愛爾蘭共和國(註:不是英國的北愛爾蘭。)。第二個是俄國的高級官員,一雙沒有光澤的眼睛冷冰冰的,此人姓費奧多羅夫。第三個是迪耶戈初次遇見的喬治·塔拉斯。

「你把衣服全部脫光,然後抽打自己,」塔拉斯對迪耶戈說。

他看到這個矮小的阿根廷人臉上大吃一驚的表情,不由得放聲大笑。

「你從來沒有嘗試過芬蘭蒸汽浴嗎?」

「在阿根廷我的家鄉,」迪耶戈說,「連母牛也接受蒸汽浴。它們只消呆在戶外太陽底下就行了。」

他脫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走進一間小屋子。令人窒息的熱氣熏得他腳步踉蹌。他在板凳上坐下,心想:「淋點兒抽,放點兒鹽,灑些胡椒粉,再加些香料,三分鐘之後我就有七成熟了。但願這些傢伙喜歡吃不太熟的肉。」他轉臉問跟他一起入浴的那位:

「是美國人嗎?」

「是的。」塔拉斯笑容滿面,「雷伯乾的事情你一點也不明白,是嗎?」(註:此處缺半頁內容)

「想從我口中套出有關雷伯·克立姆羅德的話來,沒門兒!這樣的人還沒有出生,也永遠不會出生,」他暗自思付。

「你不必緊張。我不想問你任何問題。相反,是雷伯要我趁他在跟哈倫和那個俄國人談話的時候向你介紹一下情況。你知道哈倫是什麼人嗎?」

「我什麼也不知道,」迪耶戈說,「一無所知,這是令人驚訝的。」

「哈倫是個職業革命家。他參加過愛爾蘭共和軍,順便告訴你,他曾和一個名叫拉扎魯斯……或奧謝的人在一起,反正叫什麼名字因時而異。這些名字你聽說過沒有?」

「沒有,」迪耶戈說,「我誰也不認識。」

「哈倫還在愛爾蘭以外的其他地方從事革命活動。舉個例說:他和一個姓烏里揚諾夫的人關係很密切,不過那人更為大家所知道的名字是『列寧』。你聽說過列寧這個人嗎?」

「哦,哦!」迪耶戈發出這樣的聲音。

「哈倫也是我的一個老朋友。這純粹是巧合。我讓哈倫與雷伯取得聯繫,哈倫準備幫助雷伯嘗試做一筆交易,這是雷伯自己想出的點子,不過我可不願押這個寶……」塔拉斯頓了一下,開始用樺樹枝條狠狠地抽打迪耶戈的胸部和兩肩。「你別怕疼,我的朋友!……那件事我連一毛錢的賭注也不願下。迪耶戈,你知道雷伯想要幹什麼?」

「不。」

「你知道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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