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拉卡拉伊瀑布 —— 1

「大衛·塞梯尼亞茲。」

喚他的名字的聲音鎮定而緩慢,在熙來攘住的人群嘈雜的鬧聲中,聽上去十分清晰,而又不是叫喊。塞梯尼亞茲走出電梯,轉身瞧見那人穿一件藍襯衫,不經意地靠在大理石牆上,腳邊有一隻布袋。那天是九月十八日。

塞梯尼亞茲對他身旁的兩人說:「請原諒,我明天再跟你們聯繫。」

他走到雷伯·克立姆羅德跟前,看著他,拿不準究竟說什麼好。

最後,還是克立姆羅德笑眯眯地問,「蜜月過得怎樣?」

「妙極了。可你上哪兒去了?上星期,喬治·塔拉斯給我打過電話,說你去看過他,把惜他的書還了。」

塞梯尼亞茲有些不知所措,可以說是激動得莫名其妙,就好象偶然碰到以前在部隊里的一個老夥伴,而他差不多已經把這個老夥伴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幾乎身不由主地穿過門廊,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身邊有這個瘦削的年輕人,穿得古里古怪的,老是帶著那隻樣子可笑的布袋。兩人從裡邊出來,到了麥迪遜大街上。那天,天氣晴朗,也相當熱。有幾個秘書一起打他們旁邊走過,對塞梯尼亞茲微笑致意,對於和他同行的那個人,則不免懷著好奇心頗感興趣地瞅上幾眼。

「你在等我嗎?」塞梯尼亞茲問道。

「是的。」克立姆羅德回答。

「你為什麼不上我辦公室來?」

「喬治·塔拉斯跟你講了些什麼?」

這是用提問來回答提問。

「只說你到緬因去看望他,還了他的書。還說,他妻子讓你給迷住了。」

塞梯尼亞茲努力使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好象很隨便,儘管他仍然感到有點彆扭。

「看來你對繪畫懂得很多,知識非常淵博,」塞梯尼亞茲又說。

「他沒有再說別的?」

塞梯尼亞茲想了想,在記憶中搜索。

「沒有了,」他真誠地回答說。「是不是很重要?」

「沒什麼,」克立姆羅德說。「我想跟你談談。現在你有空嗎?還是另外約個時間?」

塞梯尼亞茲記得那天他沒有什麼別的打算,只想在晚上回到公園大街附近的家裡去——那是由他母親和姻親們布置起來的一套華麗的公寓。他與黛安娜度蜜月歸來後,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因為無論在紐約還是在波士頓,他們一直被卷在旋風一般的社交活動中,加以佩吉家族的產業都在大西洋沿岸,大衛的母親在肯塔基還有個很大的牧馬場。自從九月一日他參加威塔克與科布法律事務所的工作以來,這對新婚夫婦每天晚上不是應邀外出,就是在家裡酬客。「不過,憑良心講,」後來塞梯尼亞茲向別人承認,「當時我沒有開口邀請,這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實上,我無法想像怎樣把克立姆羅德帶到我家裡去向我的親朋介紹,這似乎是荒謬可笑的。那是一九五〇年,我們在禮儀上受成見的束縛比今天要厲害得多。當然,從以後發生的情況來看……」

當下塞梯尼亞茲頗費躊躇地說:「是這樣的,我……」

這時克立姆羅德的一隻大手按住他的胳膊,這一下使塞梯尼亞茲更局促不安了。

「我可以叫你大衛嗎?」

「當然可以。」

克立姆羅德笑了。「反正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到府上去吃飯。因為,真不湊巧,今晚我有事。也許以後會有機會的。」

從他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覺得挺有趣兒。

塞梯尼亞茲畢竟是個老實人,心裡想:「我真是個傻瓜。」

克立姆羅德繼續說:

「再過五六個月,我將需要象你這樣一位律師。不,不,我不想同咸塔克與科布或他們的任何合伙人打交道。我了解過你的背景情況……」

仙又現出那種耐人尋味的笑容。

「請別生氣。順便提一下,我沒有發觀任何——怎麼說好呢?——我沒有發現任何對你不利的情況。到來年春天,我將需要你幫忙。至於答應與否,那由你自己決定。不過,在這之前的幾個月里,我有個建議:我希望我們每星期能有三四個小時在一起。當然,我準備以支付報酬的方式向科布或威塔克借用你的勞務,如果這樣會使事情好辦些的話。但是,只需要你一個人。要我付多少報酬都可以。我希望我們每星期能碰頭三四個鐘點,不必規定星期幾,可以根據你我雙方的日程靈活安排。我將向你提一些問題,大都是理論上的……」

塞梯尼亞茲打量著他,感到愕然。

「你要我教你法律?每周三個小時?」

「也可以這麼說。但也不完全如此。我想提綱挈領地學我所需要的東西。我完全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和不需要什麼。」

「那你上任何夜校都可以達到達個目的。」

克立姆羅德搖搖頭。

「不,我試過。」

他呵呵地笑了,於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還非常年輕。(後來塞梯尼亞茲才發現,那一天克立姆羅德恰巧滿二十三歲。)

「夜校的課程進度不夠快,而且在枝節上浪費時間,此外,上課的時間對我也不總是合適的,我考慮過了,大衛。這是不是一個錢的向題?」

他把手伸到布袋裡,掏出幾沓面值都是一千美元的鈔票。

「請原諒我決不想用任何方式傷害你的自尊心。你只要告訴我想么辦比較妥當,錢的問題完全由我負責。是跟威塔克與科布當面去淡,還是由你作主?」

「上帝啊!」塞梯尼亞茲不禁嚷道,他有一種正在被巨浪沖走的感覺,「我的勞務可不值多少錢;我才工作了十八天?」

「還是請你收下。說到底,你救過我的命,所以你總該讓我有所報答吧。」

克立姆羅德的一雙灰眼睛幽默地忽閃忽閃。與此間時,從他身上可以感覺到幾乎在向你壓過來的說服力以及主動表示的真摯友情,一下子完全不加掩飾,宛如黑夜裡打開一扇透出燈光的門。

「怎麼樣,大衛?」

「好吧,」塞梯尼亞茲答道,塞梯尼亞茲答道,從此就任憑將改變他整個生活道路的那股浪頭怎樣發落。

四天以後,兩人在一家旅館的休息室里再次會晤。有一點在最初幾分鐘塞梯尼亞茲就看清楚了,克立姆歲德的智力是他所接觸過的人中間最了不起的。「這簡直有點叫人害伯,」塞梯尼亞茲事後這樣回憶。「他有一種一下子抓住要害的本領,能叫你手足無措,甚至目瞪口呆。當然,你只要看他的眼睛,使能感到這一點。然而看到他非凡的智力在沒有障礙的情況下運用自如,那可不一樣,那時,他揭下看得出是煞費苦心的一切偽裝——包括平時臉上那種淡漠的表情、迷離恍惚的眼神、慢條斯理的語調以及各種動作姿態,——完全露了餡。於是,他便充分顯示其巨大和可怕——用這樣的詞兒並不過分,——這當然是令人神往的,但也常常使你惱火。我在哈佛讀書的時候,大概稱得上高材生吧。當時在紐約,甚至在全國,論起法律事務所來,威塔克與科布可算是頭兒腦兒、頂兒尖兒的一家。對於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律師來說,受這家事務所的聘用,就象——我不知道該怎麼比方——就象人家放著賈利·庫柏(註:賈利·庫柏(1901—1961),美國電影明星,曾獲得1942和1952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金像獎。)不要,而請我去拍一部電影。他們聘用我,完全著眼於我的才能,而沒有什麼家族勢力介入此事,至少這一回是如此,所以當時我自豪得不得了。我花了六年的時間專攻法律和商業。可是還沒跟克立姆羅德談上幾個鐘頭,我離開他時已狼狽不堪,只覺得自己活象一個四歲的娃娃被迫去教核子物理學。我差點兒想要拒絕下一次的會面。

「下一次我當然還是去了。如果對他的誘惑力估計不足,你對王會感到無法理解,也無法理解他對我們的影響為何這麼大得出奇。雷伯·克立姆羅德所有的假面具——表演、語調、禮貌、客氣——全然是他對我們所作的讓步,為的是要我們原諒他如此出類拔萃。一旦我們懂得了這一點,那麼日子好歹還過得下去。」

「那年,在十一月二十日之前,我們先後見面大約有十五次。到後來我給搞糊塗了:究竟誰也數誰法律?」

「我得承認,我從來沒悟到,他和我會面不僅僅是為了獲得他需要的法律知識,也不僅僅為了在完全信託我以前先對我估量一番,作出判斷。他還存心利用我們會面的機會想再見到夏眠……」

「這樣會扯得太遠,」塞梯尼亞茲有些著惱地對克立姆羅德說:「你老是讓我們的談話從一個題目跳到另一個,這樣……」

他突然改用英語,這樣可以避免使用那個表示親呢的「你」(註:法語中有您和你區別的說法)。

「可是,我能在哪裡找到這方面的資料呢?」雷伯心平氣和地問。

「在戈登魏澤繪製的圖表裡。或許錢德勒在他的《貨幣與銀行經濟學》里論述了這一問題。這本書我有,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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