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波哥大的燭台 —— 7

那個時候阿卡迪奧·阿爾梅拉斯五十六歲。當初他害怕成為一個畫家,但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前期曾經跟埃米利奧·佩托魯蒂學過繪畫。他還遠涉重洋去柏林會見克萊。至於康定斯基,阿爾梅拉斯記得很清楚自己曾到魏瑪去拜訪過他三四回。那是在阿爾梅拉斯還希望自己能有一點點、一丁點兒才華的時候。「然而連一丁點兒也沒有。完全是一片戈壁荒漠。」

他問道:「照您看來,這是誰的畫?」

那個高個兒年輕人聳聳肩膀。

「名字象是孔定伊基。不過它值很多錢,我敢肯定。至少一千美元。」

他的西班牙語完全合乎規範,儘管說的時候有些猶豫。

「您是法國人?」

「比利時人,」年輕人說。

阿爾梅拉斯把畫拿到店門口,在阿根廷冬天蒼白的陽光下仔細察看。這是常有的事,畫家簽名時把「康定斯基」(Kandinsky)中的s這個字母寫得象個j,這時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人打從他開設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佛羅里達街的畫廊門前經過,阿爾梅拉斯沖她微微一笑,然後轉過身子。

「這是康定斯基,這是一位俄國畫家,前不久在巴黎去世。您說得對;這畫值很多錢。至少超過一千美元。您真的有意把它賣掉?」

「我需要錢。這畫可不是我偷來的。」

他出示了若干單據,這些單據其實沒有多大價值,只是證實此畫是一年前在馬德里一個名叫毛勒爾的那裡合法買來的,並且合法地從馬德裡帶到布宜諾斯艾利斯。

阿爾梅拉斯說:「這上頭提到了另外幾幅畫……」

「還有四幅,」年輕人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筆記本,把它翻到某一頁給阿爾梅拉斯看,上面寫著:「一九四六年七月三日,馬德里。從柏林的京特·毛勒爾那裡購得五幅畫:克萊、F·馬爾克、孔定伊基、F·馬爾克、A·馬凱。價一千二百美元。」

「您真的只花一千二百美元就買到這五幅畫?」

「他要價五千美元,但他急於脫手。」

阿爾梅拉斯閉上眼睛。「一千二百美元就賣掉一幅克萊、兩幅馬爾克、一幅康定斯基和一幅奧古斯特·馬凱!那些歐洲人的的的確確發瘋了!您是否願意考慮把它們全賣掉?」

「我不打算這樣做,」年輕人平靜地回答。「也許以後……」

「或者有人願出您認為合適的價錢。」

年輕人瘦削的臉似乎被那雙顏色很淡的眼珠所刺穿,給人的印象頗為深刻,他露出笑容的時候,臉上的線條明顯地變得柔和起來。

「我想是的。」

他們商定,康定斯基這幅畫由阿爾梅拉斯保管數日。他表示想看看另外四輻畫,純粹是為了讓他個人欣賞一下,但年輕人說他沒有帶來,它們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甚至不在阿根廷。他把它們留在波哥大他哥哥那裡了。是的,他有家,有父親、母親和三個兄弟,都在波哥大。他不久就要回到那裡去。

「您能說德語嗎?」阿爾梅拉斯問。

他表示只會說一些常用語。「Jawchl(當然如此)」,「Komme mir(請跟我來)」以及諸如此類,他笑得非常愉快。

「DerBlaueReiter——『藍騎士』,」阿爾梅拉斯說。「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一群畫家組成的團體名稱。康定斯基、馬爾克、馬凱和克萊是其中的成員。收藏家肯定有興趣同時把您的五幅都買下來。這本身就已經稱得上一份收藏。您明白嗎?」

「我明白,」年輕人說。

「特別是德國血統的阿根廷人。我們阿根廷有許多德國人,最近尤其多。弗朗茨·馬爾克和奧古斯特·馬凱都死於一九一四到一九一八年的大戰。他們的畫是收藏家們求之不得的。他們死得早,沒有時間作很多畫。對於德國血統的人來說,買他們的畫差不多是——我該怎麼說呢?——差不多是一種愛國的姿態。」

「我明白了,」年輕人又說了一遍。「那我同意全部出售。如果價格合適的話。感謝您的誠實作風。我不會忘記的。」

不,他不能留下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地址,但他還會到畫廊來的。阿爾梅拉斯問他尊姓大名,他回答說,他叫亨利·阿爾特。

經過十七天的守望之後,埃立希·施泰爾出現了。

迪耶戈·哈斯是阿根廷人。他出生在這個國家,父親是奧地利南方的卡林西亞人(註:哈斯(Haas)是個日爾曼姓氏,如果用西班牙語讀的話,是「阿斯」),母親的姓氏——她從不放過機會指出這一點——是德卡瓦哈爾……(後面還有長長的一大串)(註:表明出身名門,身世顯赫。)。迪耶戈是個圓臉豐滿的金髮青年,他矮小的身材與突出的玩世不恭的態度恰成反比,他表現出來的那種大大咧咧的曠達作風近乎不折不扣的愚蠢。除了西班牙語,他還說德語和英語,一度學過法語,近來在為一個極其富有的德國僑民埃立希·施泰爾當秘書。那時是九月份,五個月的秘書生涯已經教會他認清有關他的僱主的一些最本質的事實:埃立希·約阿希姆,施泰爾,十分有錢,十分聰明,十分漂亮,十分博學,十分斯文和高雅,但如果他不是世界上最卑鄙的小人,至少也是名列前茅的惡棍。

迪耶戈向施泰爾現出謙和的笑容。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康定斯基的名字,先生。但我準備承認他是美妙的。」他漫不經心地向那幅畫瞟了一眼,發出讚歎:「真是美妙!」

然後他離開畫廊到外面去欣賞街上的女人。旁邊是施泰爾的汽車、施泰爾的司機和施泰爾的保鏢。施泰爾並不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剛抵達阿根廷不久,便通過迪耶戈在科爾多瓦附近購得一所美麗的別墅;買下房子後不到一個星期,數不勝數的板箱就運來了,其中藏著價值連城的財寶。甚至一向以缺乏文化素養為榮的迪耶戈,看到這麼多藝術珍品也驚詫不己。與此同時,施泰爾著手規劃他在阿根廷甚至在整個南美洲的未來:他打算為自己確立一個投資顧問的地位,尤其是為他那些不幸的同胞提供諮詢,他們是躲避國際猶太人勢力的追逐從祖國逃出來的。Jawohl(當然如此),」迪耶戈聽了這番假惺惺的熱情表白後冷靜地說,絲毫不為所動。他認為施泰爾這傢伙門檻太精,這樣的蠢話不可能是認真說的;他是一堆垃圾,而垃圾就是垃圾。他們曾在一起走進了阿根廷,去過智利等鄰近國家,甚至遠及委內瑞拉;也到過哥倫比亞的波哥大。

說實在的——迪耶戈·哈斯在向喬治·塔拉斯談起此事時自己承認,——他對一九四七年九月的那一天沒有留下特別清晰的回憶。從一開始他就意識到施泰爾酷愛藝術品,尤其是畫。故而阿爾梅拉斯的畫廊幾乎是必須停留的一站;它在阿根廷堪稱首屈一指,到那裡去觀賞康定斯基的畫也就沒有什麼不尋常。直到迪耶戈自己遇見了王,特別是兩個月以後在波哥大發生了惡夢般的那一幕以後,他才把種種跡象聯繫起來……

經過了幾個星期,「康定斯基交易」方才真的有了眉目。在這段時間內,施泰爾曾多次重返畫廊,顯然在指揮一場進展緩慢的談判。

十一月五日,阿爾梅拉斯通知施泰爾,畫的貨主終於決定表示同意了。

施泰爾借口要去作一次事務性的會晤,哥倫比亞,指望達到一箭雙鵰的目的,他們於一九四七年十一日六日抵達波哥大。「我討厭波哥大,」迪耶戈·哈斯說,「這且不說,我也瞧不起聖地亞哥、利馬、拉巴斯和基多。我只是勉強忍受布宜諾斯艾利斯。至於我憎惡的亞松森和我恨得要命的加拉加斯就不必提了。事實上,只有里約熱內盧是例外,儘管他們那裡不講西班牙語……」

「請閉上你的大嘴巴,好不好?」施泰爾說時照例不提高嗓門。他坐在汽車的后座閱讀一份東西,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某一筆生意上。迪耶戈坐在施泰爾律師身旁。開車的哥倫比亞司機模樣象一隻烏龜,坐在他右邊的保德,名叫格魯伯——迪耶戈認為母牛比他還聰明一些,儘管迪耶戈對母牛的評價也不怎麼樣。

「我不太了解歐洲,」迪耶戈繼續說,絲毫不受那句搶白的影響。「除了這裡那裡的幾個歐洲女人以外。我幾乎說服了媽咪塔——即我的母親——讓我到巴黎去住上一兩年,偏偏你們這些納粹哥兒們在那裡開始了你們自己的『旅遊活動』。就我自己的情形而言,我是第三帝國的受害者。」

一小時以前,飛機從加拉加斯把三個人帶到了波哥大。

「哈斯,你要是再說一句這種愚蠢的玩笑話,我就請格魯伯揍你。他將很高興做這件事。」

汽車駛向市中心,到那裡是下午四點多。天正下著寒冷的牛毛細雨,那大概是這裡海拔非常高的緣故(註: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海拔為2640米,雖然靠近赤道,但因地勢較高,氣候

涼爽,四季如春)。他們徑直走向他們的旅館,就在玻利瓦爾住過的聖卡洛斯宮附近。旅館服務台把一封信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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