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波哥大的燭台 —— 4

在丹吉爾法蘭西廣場的巴黎咖啡店裡鐸夫·拉扎魯斯發出一聲悠閑的嘆息,舒舒坦坦地坐在一張柳條椅上。

「來一杯馬丁尼(註:用杜松子酒、苦艾酒和苦味藥酒調和而成的一種雞尾酒。)?」

雷伯搖搖頭。

拉扎魯斯自己要了一杯粉紅色的馬丁尼——他最近才改變習慣喝起這種酒來,——給他的夥伴要了一杯薄荷茶。他開始談到黃金,用的是依地語。他說,黃金在丹吉爾正日益增多;整個歐洲,甚至瑞士的黃金紛紛流到這裡來——歸根到底,俄國人目前在維也納,可是誰能說瑞士的中立地位能永遠把他們擋住在那裡?何況,巴黎和倫敦的黃金市場已經停止交易,加上通貨膨脹……

「小夥子,你知道通貨膨脹是怎麼回事嗎?」

「知道,」雷伯漠然回答。

在坐「神仙」號從馬賽來丹吉爾的途中,他度過了自己的十八歲生日。到這裡以後,拉扎魯斯在閔扎旅館定了兩個房間。趁他的夥伴有—個約會,雷伯獨自沿著巴斯德林蔭道走了一遭。他站在瞭望台上,從那裡可以飽覽直布羅陀海峽和馬拉巴塔角的宏偉雄姿;他還一直走到格蘭索柯。

「我說話你是不是在聽,小夥子?」

「是的。」

「我看你不象在聽。雷伯,這裡有錢可賺。在國際共管區的議會裡有三個猶太人。我和其中的一個見了面,他們馬上就要決定把對未經宣布的存款實行的優惠辦法擴大到黃金,這就是說,任何人,無論本地居民或外僑,都可以存儲數量不限的黃金而不用繳稅。單拿法國來說,那裡就有成千上萬的人因為通貨膨脹而做夢也在想黃金。舉個例說,你可知道一根金條在蘇黎世和同一根金條在里昂兩地的差價是多少?二十萬法郎。咱們可以把丹吉爾作為基地,用小型飛機空運黃金,利用法國抵抗運動的舊機場。……」

「我不會開飛機。」

一名至少已有七十五歲而且居然能說十來種語言的侍者,給他們送來了欽料,還有拉扎魯斯要的一包煙捲。拉扎魯斯那雙亮晶晶的小眼睛依然一個勁兒地盯著雷伯的臉。

「你的心境不佳,小夥子?」

雷伯仍然一聲不吭。那兩顆灰色的眼珠子轉過來與對方凝視的目光正好碰到一塊兒了。拉扎魯斯莞爾一笑。

「你連一個子兒也沒有,沒有家,沒有地方可去。要是沒有我,你也許會挨餓。什麼都是我教會你的。我甚至把你的第一個女人帶到你床上。對不?」

「對。」

「你跟阿涅列維奇殺過人沒有?」

回來見鐸夫之前,雷伯曾在市場上轉悠了一陣,歸途中穿過法規街走到孟杜比亞植物園的入口處,那裡的木槿多得不得了,還有幾棵被認為已生存了八百年的龍樹,他瞅見了那個人,並且立刻認出來,儘管那人穿著便服,儘管還留起了小鬍子和比較長的頭髮。那人把上衣搭在胳膊上,一邊用手帕擦脖子,一邊討人喜歡地向幾名正在同一個兌換貨幣的商人爭論的英國水手搭訕。那人不是埃立希·施泰爾,也不是霍赫賴納。

「記性相當好」的雷伯四年前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在貝烏澤茨,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七日。當時那個人打一排排剛從利沃夫押來的猶太人面前走過去,操著一口幾乎無懈可擊的依地語,要他們所有的人給自己家裡寫信,讓家屬放心,告訴家裡人,說他們沒有受到虐待,說他們的流放生活事實上並不怎麼可怕……

「你沒有回答我,」鐸俯說。

「沒有。」

「你是說,你沒有殺過任何人?

雷伯含笑搖搖頭。

「我是說我沒有回答你。」

拉扎魯斯拿起剛才侍者跟薄荷茶、馬丁尼一起送來的一盒「菲立浦·莫力斯」香煙。

「我在市場上跟幾個人交談過。他們用義大利活把這叫做『烏富穆』,也就是煙。他們說,做這檔子買賣也能嫌大錢。」

十月下半月跑的第一趟生意,本錢是由鐸夫·拉扎魯斯張羅的。以後他們又跑了十趟,目的地每次都一樣:西班牙。方法其實很簡單,只要能搞到一條船。美國產的淡黃煙捲在丹吉爾名義上是過境商品,這裡的價錢是每包三十法郎,如果要合法地運出去,只須報一個進口煙草是合法的終點港,通常就報馬爾他。他們將同來自巴倫西亞的西班牙買主談妥一個海上的交貨地點,必須在領海水域以外,否則西班牙人有碰上佛朗哥政府的海關人員的危險。這事幾乎不冒什麼風險,而贏利卻頗可觀:在丹吉爾出三十法郎買來的一包煙,轉手可以賣五十到六十法郎。他們有時候一船要裝五十箱,也就是兩萬五千包,跑一趟就能嫌五六十萬法郎,即四五千美元。這就難怪圍繞著尚未落入大流氓之手的這項買賣爭奪如此激烈。在形形色色的走私者中,前皇家海軍的幾名軍官、一位未來的法國部長、英國和義大利的一些貴族、乃至一幫清一色搞同性戀並且掛妃色旗航行的女船員,正在你推我搡,各不相讓。

跑了六趟買賣後,雷伯已能償還拉扎魯斯最初的投資。

「你不必這樣做,」鐸夫說,「我沒向你要。」

「我認為這樣比較好,」雷伯的回答很簡單。

他們談話時有一個名叫亨利·阿爾特的法國人在場,他對冒險生涯一直心嚮往之,並且專為這個目的從尼斯來到丹吉爾。阿爾特和克立姆羅德是偶然相遇的,當時他們正站在擎天柱書店的書架前。從尼斯來的那個人是學歷史的,他先跟雷伯攀談起來——談那個高個兒青年正在翻閱的一本書。

那是施本格勒的《西方的沒落》(註:施本格勒(1880—1936),德國哲學家,史學家。他認為歷史只是若干各自獨立的文化形態循環交替的過程,把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的戰敗看作是「西方文化的沒落」。),雷伯差不多把這本書全部讀完了。在他們到附近一家咖啡店的敞廊上長談的過程中,三十歲的阿爾特發現這位施本格勒著作的青年讀者才十八歲,不由得大為驚訝;但雷伯在做煙捲生意這一事實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本人在這方面有一些新的點子,甚至設想搞一條「淡黃煙捲路」把煙捲從丹吉爾運到法國和義大利沿海地區,在那裡一包「菲立浦·莫力斯」或「切斯特菲爾德」可以賣到一百法郎……

「而且,如果每次不是裝五十箱,而是裝五百或一千箱,甚至更多些——這僅僅是船隻問題——那麼,贏利很快將達到驚人的數字。一年賺它一百萬美元並不是痴心妄想。」

阿爾特長時間固執地想要說服這個小夥子跟他合夥干,這使他自己也有些納罕。小夥子顯然舉棋不定。肯定不是因為缺乏膽量或雄心。看來另有原因。

「是不是你那位愛爾蘭朋友?,因為他?」

「不完全如此。」

「如果你需要,」阿爾特最後說,「咱們可以三個人一起干。雖然……」

他不喜歡鐸夫·拉扎魯斯(他只知道此人姓奧謝,這是拉扎魯斯在丹吉爾期間一直使用的化名),其實還有些怕他。阿爾特曾有兩三次聽到他在用英語同一些形跡可疑的美籍義大利人熱烈交談,他們提到海米·魏斯,邁耶·蘭斯基、萊普克·布恰爾特或勒基·盧奇亞諾這些名字時的口氣就象過去的士兵談到他們的長官,阿爾特狂熱地渴望冒險,但是在合乎理智的限度以內,拉扎魯斯—奧謝這樣一個人在他看來已經「離了格兒」,正象此人和年輕的於布雷希在他看來是並不相稱的一對夥伴一樣,既不相稱而又危險。

總之,阿爾特的態度象一個兄長。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和蘭根事件不可能有什麼關係。他只是那件事情的證人,還不是直接的。

「他們是荷蘭人,」拉扎魯斯說,「一個叫蘭根,一個叫德格羅特或者跟這差不多的名字。其中一個有商船船長的執照。而咱們不是需要一個真正的船長嗎?剛才我們正在談論,這回要穿越地中海了,可不光是沿著西班牙海岸去向那裡的小妞兒們揮手致意。至於別的船員,有一個馬爾他人和三個西西里人。」

「還有咱們。」

「對,還有咱們。總共八個人。帶九百箱咱們人手可能不夠,但是到了那兒會有一批人來幫忙。」

「咱們準備去哪兒?」

「西西里。到巴勒莫以西的一個海灣。你有沒有不同意見,小夥子?你大概以為咱們會老是玩這種小孩子遊戲?如今咱們可要干真格的了。來吧,我要帶你去見見那兩個荷蘭人……」

亨利·阿爾特已經和他的一個朋友坐在巴黎咖啡店,那人是科西嘉島的一名海關官員,他正以一位專家的身份在出很多點子,教他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丹吉爾的國際地位提供的種種有利條件。阿爾特看見克立姆羅德和拉扎魯斯到來,並且坐在幾步以外兩個背對著他、年齡在三十五歲上下的男人旁邊。他看見克立姆羅德的灰色眼睛冷酷地獃滯不動,一度還瞪得大大的,他注意到克立姆羅德做了個古怪的動作——彎著腰,腦袋幾乎完全鑽到桌子下面,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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