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薩爾斯堡的攝影師 —— 7

雷伯離開萊歇瑙以後,在派耶爾巴赫那個趕車的老人家裡度過了這天餘下的時間,並在那裡過了夜。老農邀請他住下,起先他還不接受呢。自從雷伯和母親、姐姐、妹妹一起離開維也納前往利沃夫直到現在四年來,他這是第一次睡在一張真正的床上,也是第一次在坐著一家人的餐桌旁吃飯。老人姓多普勒,他的三個孫子都被德軍徵募去當兵了。據正式通知,其中兩個已經死了,第三個杳無音訊。雷伯向多普勒談了埃瑪·多寧接受寄養三個孩子的事,請他照看一下那些孩子。

雷伯回維也納以後犯了一個錯誤。這倒不是因為他老是在波希米亞公署周圍悄悄潛行,甚至也不是因為他又回到家裡去過,而是因為他過多地去打聽埃潑克這個人的行蹤。他什麼也沒打聽出來。這個名字根本沒有人知道,就象是埃瑪·多寧自己編造出來的。

其實,雷伯知道了這個名字,就已經表明他的調查取得了進展。他對安東·欣特澤耶爾之死的確切情況所作的探究同樣有所收穫。這個在克立姆羅德家服務了五十多年的「白髮老人」,原來死在一輛軍車輪下。要說有什麼出入的話,那就是:雷伯確信,安東無非是被埃潑克謀殺的。

埃瑪·多寧所描述的那個身材很高、長得很漂亮、穿黨衛軍將軍制服的金髮男子,無疑就是埃立希·施泰爾。現在,施泰爾也好,埃潑克也好,都認識到,雷伯·克立姆羅德的查訪活動是一個信號,這意味著雷伯已經非常迫近可怕的事實真相。

如果你從林茨朝西北方向去德國的帕騷,會看到哈爾特海姆城堡就在多瑙河沿岸的公路邊上。那地方叫阿爾克霍漢。這是個幽靜的小村落,在奧地利北部,你可以找到好幾百個這樣的村莊。從阿爾克霍漢到林茨,只有十五公里左右。這城堡是一座很大的建築物,幾處窗洞卻被堵死,具有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又看得出馬克西米連皇帝(註:馬克西米連一世(1459—1519)——德意志國王(1476年即位)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1493年即位))時代沉重陰鬱的德意志特色。堡內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庭院,環列著氣勢宏偉的廊柱,但他們絲毫也不能沖淡由四座塔樓君臨全堡的整個建築群給人的不樣印象。

「這裡過去是一座療養院,」紅頭髮的電工頗為勉強地對雷伯說。「也可以說是一家醫院。一九四二年和一九四三年,我進去過兩次。那見的電線系統發生了短路,他們找我去修理。」剛說到這裡,他就急忙搖擺頭,戒心十足地補充道:「不過我可沒有看見任何不正常的情況。」

這個紅頭髮電工的鋪子,開設在林茨城中離聖三一雕柱不遠的地方。雷伯·克立姆羅德剛在他的店鋪門口出現,電工馬上認出了這個又高又瘦的小青年。戰時,他作為一名電工,曾經幾次進入毛特豪森集中營。他記得當時在集中營里,黨衛軍的軍官們把這個少年拖來拖去,有一次,他們在雷伯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帶,就象牽一條狗似的。和其他曾經或多或少跟集中營打過交道的人一樣,他知道目前戰爭罪行調查委員會正在全力搜捕戰犯。他特別害怕最近剛在林茨成立的猶太人委員會。如今的猶太人都是危險人物,太危險了。他在林茨街頭已經兩次遇到過另一名過去的囚犯西蒙·威森塔爾,此人就住在這裡附近。他夜裡做惡夢,幾次夢見威森塔爾的黑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儘管認為自己沒有做什麼壞事,問心無愧他只是一個電工,僅此而已,人們有什麼可指責他的?

然而,剛剛走進來向他打聽哈爾特海姆的這個少年也是猶太人。紅髮電工清楚地記得,那少年穿的條紋囚衣上面,居於橙色雙線三角形中央的是一個黃色的「J」字。正是這個紅頭髮的電工把那個薩爾茨堡的攝影師的名字告訴了雷伯·克立姆羅德。

奧地利鐵路部門想方設法把一些幾乎已經完全毀壞的無棚車皮重又投放到某幾條路線的軌道上運行,雷伯就是扒上這樣一節車皮從維也納趕到林茨的。六月三十日,他到達林茨。從林茨到阿爾克霍漢這段距離他靠兩條腿和搭乘軍用吉普走完了。軍人很樂意讓老百姓搭車。

雷伯從來也沒有具體告訴過任何人,他到底有沒有進入哈爾特海姆城堡。塔拉斯和塞梯尼亞茲都沒有敢向他提這個問題。

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是第一個發現哈爾特海姆城堡內幕的人(當然,曾在那裡工作過的那些人除外);直到一九六一年,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一個偶然的機緣,加上西蒙·威森塔爾的積極努力,這個城堡的真相才正式大白於天下。雷伯抵達薩爾茨堡是在七月二日晚上或七月三日早晨。

從毛特豪森到那裡,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路程他都是步行的,睡得很少,唯一的例外是在派耶爾巴赫多普勒家過的那一宿;吃得更少,例外還是在多普勒家享用的那一餐,此外他沒有從任何仗義提供的食物得到體力上的補充。他沉浸在不顧一切和戲劇性的孤寂之中,驅使著他的唯有一個執著的意念,查明父親死在什麼地方和怎樣死的?

那個薩爾茨堡的攝影師姓洛塔爾。

「他不在,」一個灰白頭髮剪得很短的女人對他說,「他住在這兒,但工作不在這兒。你可以到照相館去找他。」她答應雷伯的要求,把那裡的地址給了他——就在鐘樓後面一條有篷的甬道里。

「你認識路嗎?」

「我會找到的,」雷伯說。

他竭力不讓自己露出一瘸一拐的步態離開那兒。穿過一個名叫老市場的的廣場時,他第二次看見了那輛救護車。第一次是在薩爾察赫河的另一邊,當時雷伯正從林茨通到此地的公路上下來。他注意到。那輛車停在公路大橋的橋堍,面朝著他。前座上坐著兩個男兒一動也不動,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說明他們正在等待指揮者的命令再採取行動。這輛救護車漆成黃褐色,有一個白地紅十字標記。乍一看,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現在,它又停在薩爾茨堡的老城中心,車上一個人也沒有。但是,救護車的牌照上還是那個號碼,右前方的擋板上也有一道刮痕。

雷伯不動聲色地穿過廣場,但接著突然顯得行動頗不利索的樣子,腿瘸得比以前更歷害了。

這時,他距離鐘樓只有二百五十米光景。

二十五分鐘以後,雷伯才走到那裡。

鐘樓背後的甬道又暗又狹;雷伯還沒有到甬道口就能伸手觸到它的拱頂。他往裡走了十來米,經過幾家陰暗的店面,然後看見一塊白地黑字的油漆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卡·海·洛塔爾藝術攝影。他一推玻璃門,頓時牽動一隻小鈴,發出尖銳的叮噹聲。雷伯跨進一間低矮的屋子,牆壁和房頂都是未經粉刷的石塊。雷伯的兩側排著幾隻相當大的木頭櫃檯,可是裡邊什麼也沒有,壁架上同樣空空的。

這時,從後面的屋裡傳來一個聲音,「我在這兒呢。」

通往後屋的門口掛著一道布簾。雷伯掀開布簾,走了進去。他發現自己面對著四個人,其中的一個立即把槍管抵住他左邊的太陽穴。

「不許動,不許叫喚!」

雷伯認出其中兩個正是剛才坐在軍用救護車前座的人。根據埃瑪·多寧在萊歇瑙向他描述的特徵,他確定第三個人就是埃潑克。至於第四個人,他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問雷伯,剛才到什麼地方去了?從老市場到這裡,即使瘸著腿步行也只需要兩三分鐘,可是他為何花了這麼多時間?

雷伯·克立姆羅德的面容和他的整個舉止都變了,前後簡直判若兩人。現在,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他的虛弱和疲乏超過了可能想像的限度。一雙眼睛狂亂地睜得老大老大。「我餓了,迷了路,」他回答的聲音差點兒就要哭出來,活象一個被事態的發展弄得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簡直給嚇壞了。

大衛·塞梯尼亞茲接到電話時正在代理外出的塔拉斯的職務,用塔拉斯自己的話講,他是「到鄉下去突擊搜索」的。這次電話想必是從某軍事機關打來的,因為當時公用電話在奧地利尚未完全恢複。對方在電話里說了一連串急促不清、其名共妙的話,猜想起來大概是英語。

塞梯尼亞茲根據對方的口音作出判斷,然後說:「先生,你可以說法語。」他告訴對方自己是什麼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代塔拉斯作主,這幾乎包括所有的方面。說完,他凝神靜聽。那個法國佔領軍軍官從薩爾茨堡打電話告訴他的事,越來越使他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實上,他幾乎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憑著一時的衝動,撒了生平第一個大謊。此舉將對他未來的生活產生不小的影響。

「別信那些胡說,」塞梯尼亞茲說:「那個年輕人實際年齡比看上去要大,而且比他的樣子要老練得多。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他是為美國戰略情報局工作的,是他們最好的情報員之一。凡是他對你們說的,請全部照辦。」

直到掛上電話以後,他才向自己提出一系列非同小可的問題:是什麼驅使他干出這樣的傻事來?他該向塔拉斯說些什麼來為自己撒這個彌天大謊辯解?年輕的克立姆羅的置身於這樣不尋常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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