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薩爾斯堡的攝影師 —— 1

事後,王回憶說:當時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軍人。他認不出這人穿的是什麼部隊的制服,反正既不是黨衛軍的,也不是人民衝鋒隊(註:納粹德國崩潰前胡亂並湊的民兵部隊)的。這又不象最近幾年在德軍這邊作戰的羅馬尼亞、義大利或法國部隊的軍服。同時可以肯定,這決不是一個蘇聯人。他見過一些蘇聯人,有的關在集中營里,有的成了黨衛軍中校霍赫賴納的槍下之鬼,因為霍赫賴納老是謀求刷新被他個人對準後腦勺開槍打死的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人數記錄。到一九四五年五月四日,這位黨衛軍中校槍擊後腦殺死的人數已達二百八十三名。他向雷伯·克立姆羅德宣布:雷伯將成為他記錄中的第二百八十四個犧性品,儘管這對雙方都可能是一大憾事,因為最近二十個月他們在一起畢竟過得挺親呢的。霍赫賴納宣布這一決定的時候,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悲哀神色。

據王說,他恢複知覺其實僅在他看見那個軍人之前不多一會兒。他不知道究競在這以前多久,反正這是一個緩慢的、悠悠蘇醒的過程。起初,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活著;接著在逐步趨於完全清醒的各個階段上,他首先想起的是清晰地錄在他記憶中的最後一剎那:中校把那支呂格爾(一種德制手槍)的槍口抵住雷伯的頸項之前,先在他整個嘴上作最後一次親吻。隨後在他腦海卞浮現的是還有些模糊的印象:他被活埋了,不過他的臉僅僅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土,幾乎還可以轉動。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感到腦後作痛,但那不是一種尖銳的劇痛,還有,他的肩膀、雙臂、腹部,凡是給石灰灼傷的地方都感到疼痛。除了頭部和左手,他意識到自己完全不能動彈。他的身體的其餘部分緊緊地卡在橫七豎八的裸屍中間。壓在他身上並大大地保護了他的是一個十四歲的立陶宛少年,名叫扎茨卡留斯,他是被黨衛軍中校從格羅期羅森集中營里弄來充實他的孌童行列的。

雷伯扭動脖子,蓋在他頭上的幾塊土和扎茨卡留斯的一支胳膊滑了下來,露出的空隙剛剛夠他看到太陽。雷伯沒有聽見那個軍人走近的腳步聲,只看見他轉過身去嘔吐。要把這個身穿外國軍服、正在嘔吐的人與昨天突然扔下毛特豪森集中營這件事聯繫起來,雷伯的思路還沒有清楚到這樣的程度。他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軍人會是美國人,僅僅意識到這個陌生人來自一個異國世界。純粹由於這個原因,雷伯認為最好還是別說德語。他從自己懂得的其他語言中選用了法語。他一說,對方就回答——其實對方是把雷伯不由自主地開始背誦的一首詩接著背下去;聽起來,這象是在此之前從未謀面、但註定要相通的兩個人在打預先安排的信號,交換關鍵的暗語。那人走到坑邊,跪下來,伸出—只手碰到雷伯的左手。他先說了一句不知道什麼話,接著用法語問道,「你受傷了嗎?」

「是的,」雷伯說。

現在,他看清楚了那軍人的臉。這人很年輕,長著金黃色的頭髮,一雙碧眼睜得老大。幾道銀色的杠杠在他的領章上閃光。這個軍人好象沒有攜帶武器。他問:「你是法國人嗎?」

「奧地利人,」雷伯回答。

現在那人在把雷伯往外拉,但是沒有效果。坑面上一層生石衣和泥土的混合物又鬆動了些,露出扎茨卡留斯的身體,他的臀部和背部全都被生石灰蝕壞了。

「啊,天哪!」那軍人發出一聲驚呼,又開始嘔吐。

雷伯的那雙灰色大眼睛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你是哪國人?」

「美國人,」年輕的軍人回答。

他暫時停止把雷伯往上拉,自己站了起來,發現雷伯那雙奇異的灰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也許,這兒除了你以外,還有別的倖存者……」

「我想不會有了,」雷伯說,「他們朝我們每個人的後腦勺都開了槍。」

他的話調出奇地緩慢、從容。他揮了揮左手。「你一個人是不可能把我拉上去的,」他說,「我不是平躺著。其實,他們幾乎是讓我站著把我活埋的。還有別人和你一起來嗎?」

「美利堅合眾國的軍隊,」塞梯尼亞茲答道,他一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是多麼可笑,也絲毫沒有故作幽默口吻的意思。雷伯的鎮定使他迷惑不解,簡宜有些害伯。他似乎察覺到從這雙淺色的眼睛裡迸出一星欣悅的火花,儘管這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

「既然如此,你可以去叫人來幫忙一起拉!你叫什麼名字?」

「塞梯尼亞茲,大衛·塞梯尼亞茲!我父親是法國人。」

沉默。中尉有些猶豫。

「去吧,」雷伯·克立姆羅德命令道,但語調還是那樣縹緲輕柔,「請你快去吧,我都喘不過氣來了。謝謝你來救我,我永遠不會忘記。」

那雙灰色的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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