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早上六點,夏洛特醒了。她前一晚把卧室的窗帘拉開了,這樣,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便能夠照到她的臉上,把她從睡夢中喚醒。多年以前,貝琳達在這裡留宿時,她便常用這個辦法,她們倆總愛趁大人們還沒起床的時候在宅院里閑逛,那個時候還沒人會告誡她們要有千金小姐的樣子,規規矩矩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費利克斯。他們沒能抓住他,他可真機智!今天他一定正在樹林里等著她。她跳下床,向窗外望去,天氣尚未變化——他在夜裡不會被淋濕的。

她用冷水洗漱過後,匆匆穿上長裙、馬靴和夾克衫。她早上騎馬向來不戴帽子。

她來到樓下,一個人影也沒有。應該有一兩名女傭在廚房裡生火燒水,不過其他傭人都還在睡覺。她從南側大門走了出去,差點撞在一名穿警服的大個子警察身上。

「天啊!」她驚叫一聲,「你是誰?」

「我是斯蒂文森警官,姑娘。」

他管她叫姑娘,是因為他不知道她是何許人也。「我是夏洛特·沃爾登。」她說。

「多有冒犯,小姐。」

「沒關係。你在這裡做什麼?」

「守衛這幢房子,小姐。」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守衛親王吧。這我就放心多了。你們派了多少人過來?」

「外面兩個人,裡面四個人,裡面四個帶著槍。不過,過一會兒還要來很多人。」

「為什麼?」

「要開展大搜查了,小姐。我聽說,九點鐘之前將有一百五十人在這裡集合。我們准能逮住那個無政府主義歹徒,您不用害怕。」

「太好了。」

「您是不是打算去騎馬,小姐?換作是我的話,我就不去。今天不合適。」

「不,我不去。」夏洛特撒了個謊。

她走開了,繞過東廂房,轉到宅子後身。馬廄里空無一人。她走進馬廄,找到了屬於她的那匹母馬——靴套。之所以給它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它兩條前腿上各長著一塊白毛。她撫摸著馬兒的鼻子對它說話,又給它餵了一個蘋果。然後她給馬套上馬鞍,牽著它走出馬廄,翻身上了馬。

她騎著馬從後門出去,在莊園里繞了一大圈,避開警察的耳目。隨後,她策馬飛奔,跑過西側的馬場,越過低矮的圍牆,進入了樹林。她騎著「靴套」緩步走過樹林,來到跑馬道上,接著讓馬小跑起來。

樹林里涼爽宜人。櫟樹和山毛櫸枝葉繁茂,在道路上投下濃密的樹蔭。陽光從零星的縫隙投射進來,露水化作一縷縷蒸汽,從地面升起。夏洛特從透過樹蔭的光束之間穿過,感受到它們散發出的熱量。陣陣鳥鳴聲清晰而響亮。

她心裡琢磨:他怎麼才能隻身對抗一百五十個人呢?以目前的形勢,他的計畫是不可能實現了——亞歷克斯被嚴加護衛,而搜捕費利克斯的隊伍正嚴陣以待。不過夏洛特至少可以為他提個醒,勸他儘快離開。

她騎到樹林盡頭,仍然沒有看見他,她很是失望:她原本很確定他今天會到這裡來。她不免擔心起來,如果她見不到他,就沒法給他提醒,那他肯定會被逮住的。不過現在還不到七點,也許他尚未發現她的到來。她下了馬,牽著「靴套」步行往回走。也許費利克斯已經看見了她,正躲在暗處,等著查清有沒有人在跟蹤她。她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停下腳步,望著一隻小松鼠。它們看見狗便會趕緊逃走,不過倒是不怕人。她忽然感到有人正盯著自己。她轉過身,費利克斯就在那裡望著她,臉上帶著他獨有的悲傷神情。

他說道:「你好,夏洛特。」

她走到他的身邊,握住了他的雙手。現在他的鬍鬚已經長滿了臉頰,衣服上沾著草屑。「你看上去疲憊極了。」她用俄語說。

「我很餓,你有沒有帶吃的過來?」

「哦,天哪,沒帶!」她給自己的馬帶了一個蘋果,卻沒給費利克斯帶任何食物,「我沒想到這一點。」

「不要緊,我有過比這餓得更厲害的時候。」

「聽著,」她說,「你必須離開這裡,馬上離開。如果你現在就走,你還能夠脫身。」

「我為什麼要脫身?我要綁架奧爾洛夫。」

她搖了搖頭:「現在已經不可能了。他有佩槍的貼身保鏢,房子周圍有警察巡邏,等九點鐘一到,就會有一百五十名警察來搜捕你。」

他笑著說:「假如我逃走了,我這後半輩子該怎麼過呢?」

「我決不會幫助你自取滅亡的!」

「我們在草地上坐會兒吧,」他說,「我有些事情要對你做個解釋。」

她背靠一棵高大的櫟樹坐下來,費利克斯則像哥薩克人那樣盤著腿坐在她對面,斑駁的陽光照在他疲倦的臉上。他講話的語氣很正式,每一句話都很完整,像是事先經過排練似的:「我告訴過你,我曾經談過一場戀愛,對方是個名叫莉迪婭的女人;而你說『我母親也叫這個名字』,你還記得嗎?」

「你告訴我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她不禁納悶,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

「那個女人就是你的母親。」

她瞪大眼睛望著他:「你曾經和媽媽談過戀愛?」

「不僅僅是談戀愛,我們是情人,她過去常到我住的公寓來,一個人過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夏洛特既迷惑又難為情,臉上泛起了紅暈:「是的,我……我明白。」

「她父親,也就是你的外公,得知了這件事。那位老伯爵派人逮捕了我,然後強迫你母親嫁給了沃爾登。」

「噢,太可怕了。」夏洛特輕聲說道。出於某種難以言喻的原因,她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忐忑。

「你是在他們舉行婚禮之後七個月時出生的。」

看他的神情,這件事對他似乎意義重大。夏洛特皺起了眉頭。

費利克斯說:「你知不知道一個嬰兒從懷胎到出生需要多長時間?」

「不知道。」

「這個過程需要九個月,這是正常情況,不過,也有可能比這短一些。」

夏洛特的心怦怦直跳:「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有可能是在他們婚禮之前懷上的。」

「這是不是說明,你有可能是我的父親?」她難以置信地問。

「還有其他原因,你長得和我姐姐娜塔莎一模一樣。」

夏洛特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勉強說道:「你覺得你才是我的父親?」

「我非常確定。」

「噢,天啊。」夏洛特用雙手捂住臉,茫然地望著前方,卻什麼也看不見。她覺得自己正從夢中醒來,一時分辨不清夢裡發生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到了爸爸,可是他卻不是她真正的爸爸;她想到了媽媽,她居然有過一個情人;她想到了費利克斯,明明是她的朋友,卻突然成了她的父親……

她說:「他們就連這件事也對我說了謊?」

她感到渾渾噩噩,站也站不起來。這好比有人告訴她,她看到過的所有地圖都是假的,實際上她一直生活在巴西;好比普理查德才是沃爾登莊園真正的所有人;又好比馬兒其實全都會說話,只不過它們選擇保持沉默罷了。可是這件事比所有這些事情都更加可怕。她說:「這就好比你告訴我,我其實是個男孩子,只是我母親總是把我打扮成女孩兒的樣子……我的感受大概就是這樣。」

她忽然想到:媽媽……和費利克斯?這個念頭使她再次羞紅了臉。

費利克斯拉起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說:「普通男人通常會給予自己妻子、兒女全部的愛和關心,就我而言,我已經把它們全都投入了政治。我必須設法接近奧爾洛夫,即使這根本不可能完成,我也不願放棄;這就好比,儘管一個人並不會游泳,但他仍要跳下水去救他的孩子。」

夏洛特突然意識到費利克斯對她的感情該是多麼複雜——她是他從未真正擁有過的女兒。此時此刻她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他望著她的眼神是那樣奇怪、那樣痛苦。

「你真是個可憐的人。」她說道。

他咬了咬嘴唇說:「你有著一顆如此寬容的心。」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又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他深吸一口氣說:「你能把我帶到房子裡面藏起來嗎?」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能。」

他跨上馬,坐在她身後。馬兒搖搖頭,打了個響鼻,像是在為自己要馱兩個人的重量而生悶氣。夏洛特催著它小跑起來,馬兒沿著馬道跑了一會兒,然後轉了個彎,跑進了樹林。他們穿過大門,跑過草場,上了一條小路。費利克斯仍然沒有看到那幢房子。他心裡清楚,她要從房子外圍繞到北邊,從那裡向房子靠近。

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擁有極為堅韌的性格。這是她從他身上繼承來的嗎?他希望如此。他把身世的秘密告訴了她,他為自己這麼做而感到高興。他隱約覺得她還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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