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沃爾登發現,喝下午茶時莉迪婭和夏洛特都顯得悶悶不樂。而他自己也心事重重,喝茶時的談話也只是敷衍了事。

換上晚餐禮服以後,沃爾登坐在客廳里呷著雪利酒,等待妻子和女兒下樓來。他們要到蓬塔達維餐廳去用晚餐。這又是一個溫暖宜人的夜晚,拋開其他不談,僅就天氣而言,今年有個美好的夏天。

將亞歷克斯藏在薩沃伊酒店並沒能加快他們與俄國人談判的緩慢進程。亞歷克斯像小貓一樣令人疼愛,可這隻小貓長著一口尖牙,鋒利得驚人。沃爾登曾向他提出一個反提案,將黑海到地中海之間的海域設為國際公海。亞歷克斯卻直截了當地說這還不夠,因為在戰爭時期——在這個關頭海峽將變得至關重要——即便英俄兩國都懷著良好的動機,但誰也無法阻止奧斯曼帝國人封鎖海峽。俄國要的不僅僅是自由通過海峽的權利,更需要實施這種權利的實力。

就在沃爾登和亞歷克斯尚在爭論俄國如何才能獲得這種實力的同時,德國已經完成了拓寬基爾運河的工程。這一關鍵的戰略工程將使德國的無畏戰艦得以從北海戰場順利進入波羅的海的安全地帶。除此以外,德國的黃金儲備量也刷新了歷史最高紀錄,這是財政策略調整的結果,而丘吉爾之所以在五月份登門造訪沃爾登,正是受到了這次調整的敦促。德國的戰略準備之充分,前所未見,英俄結盟的迫切性與日俱增。但亞歷克斯極具膽識,他絕不會草率地做出讓步。

隨著沃爾登對德國的工業、政府機構、軍隊和自然資源的了解愈發深入,他認識到德國完全有可能取代英國的地位,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就他個人而言,他並不在乎英國究竟是世界第一、第二還是第九位,只要她是個自由的國度就好。他熱愛英格蘭,他為自己的祖國感到自豪。祖國的工業為數百萬人提供了就業機會,其民主制度被世界各國奉為榜樣。祖國的子民文化水平日益提高,伴隨著這一進程,越來越多的人享有投票權。早晚有一天,就連婦女也會獲得投票權,只是她們最好別再砸毀門窗了。他熱愛田野和山丘,熱愛歌劇院和音樂廳,熱愛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和安詳悠哉的鄉村生活。他為祖國的發明家、劇作家、商人和工匠深感自豪。英格蘭是處人間天堂,只要沃爾登尚有一絲辦法,就決不允許愣頭愣腦的普魯士侵略者糟蹋自己的祖國。

他擔心的是自己究竟有沒有辦法。他不知道自己對於當代英格蘭的了解究竟有多少:有著無政府主義者與婦女參政論者的英國,由丘吉爾和勞合·喬治這種年輕而狂熱的政客掌管的英國,被日益壯大的工黨與更加強大的工會組織撼動的英國。沃爾登這類人仍然是統治階級——妻子構成了上流社會,丈夫則構成了權力機構。但是這個國家不再像過去那樣容易治理了。有時候他深感沮喪,覺得自己正在漸漸失去對政治事務的控制。

夏洛特走進了房間,這讓他想到,自己日漸失去控制的事物似乎不只有政治。夏洛特仍穿著喝下午茶時穿的長袍。沃爾登說:「我們很快就得出發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留在家裡,」她說,「我頭有點痛。」

「那你得早點告訴廚師,不然晚上就沒有熱餐吃了。」

「我不想吃熱餐,我讓他們送一盤冷食到我房間好了。」

「你臉色有點蒼白。喝點雪利酒吧,開胃的。」

「好的。」

她坐下了,沃爾登為她倒了杯酒。他把酒遞給她,說道:「現在安妮已有了工作,也有住處了。」

「我很高興。」她冷冷地說。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必須承認,那件事是我的過錯。」

「噢!」夏洛特驚嘆一聲。

我承認自己有錯,難道是這麼少見的事情?他心中暗想,又繼續說:「當然了,我當時不知道她那位……小夥子……已經跑了,而她羞愧難當,不敢投奔自己的母親。不過我至少應該過問一下。你說得很對,我應該對那個姑娘負責。」

夏洛特什麼也沒說,但她與他並肩坐在沙發上,握住了他的手。他被感動了。

他說:「你心地善良,我也希望你能永遠保有一顆善良的心。但請允許我表達自己的一個願望,那就是我希望你在表達慷慨的態度時,能學著保持……鎮靜?」

她抬頭望著他說:「我會盡最大努力的,爸爸。」

「我常常在想,我們對你的保護是不是過頭了。當然了,究竟應該如何撫養你,應該由你媽媽來決定,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幾乎一向贊同她的主張。有些人說,不應該向孩子們隱瞞……呃……我們暫且稱之為生活的真相,但這種人為數極少,而且這些人通常極為粗魯。」

他們沉默了一陣。外出用餐時,莉迪婭一向要花不少時間梳妝更衣,這次也不例外。沃爾登還有些事情想對夏洛特講,但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那個勇氣。他曾在腦海中演練過各種各樣的開場白,但每一種都使人窘迫不堪。女兒愜意地默默坐在父親身旁,他不禁納悶她能否揣測出一絲父親的心思。

此時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莉迪婭就快準備好了。他清了清嗓子說:「你將來會嫁給一個正派的男人,你將與他共同學會許多事情,這些事情現在對你來說十分神秘,甚至會讓你感到擔憂。」講到這裡就夠了,他想,現在退縮還來得及,還是迴避為上。勇敢點兒啊!「但是有件事情你應該事先知道,其實這件事應該由你母親講給你聽,真的,可不知怎的,我覺得她也許不會對你說,所以由我來告訴你。」

他點燃一支雪茄,只是為了給自己的雙手找點事做。他已經無法回頭了。他真希望莉迪婭現在就走進房間,中斷這場談話,但她沒有出現。

「你先前說,你知道安妮和那花匠做了什麼。問題是,他們沒有結婚,所以做這件事是個錯誤。但一旦人們結了婚,這就變成了一件實實在在的好事,」他感到自己滿臉通紅,不由得希望她此刻不要抬頭看自己,「身體感受很好,你知道嗎?」他繼續往下講,「我無法描述出來,也許有點像靠近爐火時所感受到的那種熾熱的感覺……然而,真正重要的,也是我確定你並不了解的是,這件事的精神感受也十分美好。說不清是為什麼,這件事似乎表達了所有的喜愛、溫情、尊敬以及……總之,就是夫妻之間的愛情。你年輕時並不見得能體會這種感情,尤其是女孩子,她們容易只看到,呃,粗俗的那一面。有些則實在不幸,她們也許永遠都沒發現這件事美好的那一面。但是如果你有心理準備,並且選擇一個高雅、善良、通情達理的男子做自己的丈夫,你一定會幸福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我是不是讓你非常難為情?」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女兒竟轉過頭,吻了他的臉頰一下。「是的,不過倒是您自己更加難為情。」她說道。

他不禁笑了。

普理查德走進房間:「馬車準備好了,老爺,太太已在大廳等您。」

沃爾登站起身來,他壓低聲音對夏洛特說:「一個字也不要告訴你媽媽。」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人人都說你是個大好人,」夏洛特說,「祝您今晚過得愉快。」

「再見。」沃爾登說。他走出房間與妻子會合時心想:我說話做事有時還挺有分寸的嘛。

自這次談話以後,夏洛特幾乎打消了參加婦女參政論者集會的想法。

安妮事件之後,她一直充斥著反叛情緒。也是在這段時間裡,她看到邦德街一家珠寶店的櫥窗上貼著一張海報,海報的標題「給婦女投票權」吸引了她的目光,接著她注意到集會的禮堂離她家不遠。海報上沒有列出講演者的姓名,但夏洛特在報上讀到過,那位大名鼎鼎的潘克赫斯特太太 常常不打招呼就出現在這樣的集會上。夏洛特停下腳步細讀海報,卻假裝(因為有瑪麗亞在她身旁陪同)在看托盤上陳列的手鐲。她正讀著,店裡出來一個男孩,把海報從櫥窗上連摳帶刮地撕了下來。夏洛特當即決定要去參加這次集會。

現在,爸爸動搖了她的決心。看到父親也會犯錯,也有脆弱的一面,甚至在自己面前表現得謙恭,她大為震驚;更使她沒想到的是,他竟然將性生活說成是某種美好的事情。她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已不再因為父親讓自己在無知中長大而憤怒。她忽然理解了他的想法。

但是這一切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她仍然極其無知,而且她不能指望媽媽和爸爸將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訴她,尤其是像婦女參政論之類的事。我還是得去,她打定了主意。

她拉鈴喚來普理查德,叫人把沙拉送到她房間里,然後便上了樓。身為女人的好處之一便是,只要你說頭痛,決不會有人質疑你:女人生來就應該時不時犯頭痛。

托盤送來後,她裝模作樣地在餐盤裡挑挑揀揀,等著傭人們開始吃晚餐。時候一到,她便戴上帽子,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溫和的夜色中,她快步向騎士橋走去。她感受到一種奇妙的自由感,接著意識到自己從未獨自行走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