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倫敦之富足,令人難以置信。費利克斯見識過俄國的窮奢極欲,也目睹過歐洲的繁榮景象,可兩者都無法與倫敦相比較。在這裡,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也見不到。事實上,儘管氣候溫暖,每個人仍然穿著一層又一層的厚重衣物。費利克斯看見運貨的車夫、街頭小販、清潔工、力工和送貨郎,每個人都穿著工廠生產的大衣,質地精良,衣服上既沒有破洞也沒有補丁。兒童個個腳上穿著靴子。每個婦人頭上都戴著帽子,精美的帽子!大多數的女帽都非常大,足有輕便馬車的車輪大小,帽子上裝飾著絲帶、羽毛、鮮花和水果。街道上車水馬龍,他剛剛到達倫敦五分鐘,看到的汽車已經比他此前一輩子見過的汽車還要多。街道上的汽車數量與馬車數量不相上下。無論乘車還是步行,每個人都急匆匆的。

在皮卡迪利廣場,所有的車輛都停滯不前,事情的起因在任何城市都為人熟知:一匹馬摔倒了,馬車也隨之掀翻在地。一群男人使出渾身解數,想把牲畜拉起來,並把馬車扶正;妝容完備的賣花姑娘和婦人在近旁的人行道上叫嚷著為眾人加油,時而開些玩笑。

他繼續向東走,隨著他走得遠了,他對這座城市富麗堂皇的最初印象逐漸產生了改變。他走過一座帶有拱頂的大教堂,從他在維多利亞車站購買的地圖來看,這座教堂名叫聖保羅大教堂。此後他便來到了貧民區,宏偉壯觀的銀行和辦公大樓門面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代之而起的是低矮的聯排房屋,破敗程度參差不齊。這一帶汽車少,馬車多,馬匹也多顯瘦削。大多數商店只是街頭攤位,送貨郎也難覓蹤影。他看到許多光腳的兒童——在他看來,光著腳也無傷大雅,氣候如此溫暖,小孩本就沒有必要穿靴子。

隨著他漸漸深入倫敦東區,境況變得愈發不堪。這裡的房屋東歪西倒,庭院髒亂不堪,巷子里臭氣熏天,萎靡頹喪的人們衣衫襤褸,在垃圾堆里翻撿著尋找食物。接著,費利克斯走上白教堂高街,看見了形形色色的東正教猶太人,身上是自己熟悉的大鬍子、長發和傳統長袍。小店裡賣的是熏魚和猶太教的潔食肉類——他彷彿來到了俄國的猶太人聚居區,只是這裡的猶太人神情並不惶恐。

他按照烏爾里希給的地址向裘比利街165號走去。那是一幢二層樓房,模樣像是新教路德宗的教堂。門外貼著一張告示,說工人之友俱樂部及其場地向所有工人開放,無論其政治信仰如何;然而另一張告示卻暴露了這一場所的真實性質,上面說,這個俱樂部由彼得·克魯泡特金於1906年創辦。費利克斯不禁思忖,自己能否在倫敦與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克魯泡特金見上一面。

他走進了房子。他在門廳看見了一堆報紙,報名也叫《工人之友》,不過報名是用意第緒語寫的Der Arbeiter Fraint。牆上貼著各種廣告,有英語課,有主日學校,有去往艾坪森林的短途旅行,還有講授《哈姆雷特》的課程。費利克斯走進大廳,房子的建築特點印證了他先前的直覺:這裡過去一定是座新教教堂的正廳。不過房子已經改建過,一頭搭建了一座舞台,另一頭則加建了一個吧台。舞台上有一群男女,像是在排練戲劇。也許英國的無政府主義者搞的正是這種活動,費利克斯想,這便可以解釋他們為什麼可以開辦俱樂部。他來到吧台前。在這裡酒精飲料無跡可尋,不過他看見櫃檯上有魚餅凍、腌鯡魚還有——好極了——一隻俄式茶炊 !

櫃檯後的姑娘看了他一眼,說:「要點兒什麼? 」

費利克斯微微一笑。

一個星期之後,在奧爾洛夫親王預定抵達倫敦的日子,費利克斯在蘇活區的一家法國餐館吃了午飯。他來得很早,選了一張靠門的桌子,點了洋蔥湯、煎牛排和羊乳酪,還喝了半瓶紅葡萄酒。他點菜用的是法語,服務生對他畢恭畢敬。用餐完畢時正值午餐高峰時段,他趁服務生有三個在廚房裡、另外兩個正好背對著他時,淡定地站起身,走到門口拿起大衣和帽子,沒有付錢便離開了。

他沿街漫步,不禁微笑起來,對這種偷竊行為感到十分得意。

他很快便學會了如何在幾乎不花錢的情況下在這個城市裡生存:他每天花兩便士從街邊的小攤購買一杯甜茶和一塊麵包作為早餐,這是他每天用於吃飯的全部開銷;到了午餐時間,他便從小攤上偷些水果或蔬菜;晚上他會到一處慈善救濟所去領一碗湯,那裡的麵包供應不限量,作為回報,他必須聆聽一場不知所云的佈道,再跟著唱一首聖歌。他身上有五英鎊現金,但那是為緊急情況而準備的。

他住在斯特普尼綠地區的鄧斯坦公寓,那是一幢五層的出租公寓樓,全倫敦的無政府主義領頭人有一半都住在這裡。他在魯多夫·洛克爾 的公寓里鋪了張床墊作為睡覺的地方,這個德國人長了一頭金髮,極富個人魅力,是《工人之友》的主編。然而洛克爾的魅力對費利克斯不起作用——他對個人魅力向來不為所動,不過費利克斯對他的奉獻精神深懷敬意。洛克爾和他的妻子米莉對無政府主義者來者不拒,每個白天——還有半數的夜晚,他們的公寓里總有絡繹不絕的訪客和信使,辯論會和委員會會議接連不斷,茶水和香煙更是從未斷絕。費利克斯並不付房租,但他每天都會帶回一些東西——一磅香腸、一包茶葉、一口袋橘子,放在公用的食品儲藏櫃里。大家都以為這些食品是他出錢買的,但實際上當然是他偷的。

他對其他無政府主義者的說辭是,自己到這裡來是為了在大英博物館做研究,以便完成正在撰寫的書稿,書的主題是原始社會中的自然無政府主義。他們對此深信不疑。這些人友好、專註而且心地純良,他們真心相信通過教育、建立工會、分發宣傳冊、舉辦講座和到艾坪森林郊遊之類的手段就能引發革命。費利克斯很清楚,俄國以外的無政府主義者大都如此。他並不恨他們,但暗地裡卻十分鄙視這些人,因為歸根結底,他們就是膽子小。

儘管如此,在這群人中總會有幾個崇尚暴力的人。若有必要,他會把他們找出來的。

眼下他擔心的是奧爾洛夫究竟是否會來英國,以及自己該如何殺死他。這份憂心毫無實際用途,於是他試圖通過學習英語來轉移思緒。他在瑞士那座國際化的大都會已經學過一點英語;在前往歐洲的漫長的火車旅途中,他曾研讀過一本俄國兒童使用的英語教科書,並閱讀了他最喜歡的小說的英文譯本——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這本書的俄語版他幾乎倒背如流。如今,他每天早上都會在裘比利街俱樂部的閱覽室里閱讀《泰晤士報》,下午則在街頭閑逛,同酒鬼、流浪漢和妓女攀談——他最喜歡這類人,因為他們不受社會中條條框框的束縛。很快地,印在書本上的文字便與他周圍的人聲融為一體,他要說的任何內容都已經可以用英語表達。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用英語談論政治了。

離開餐館後他往北走,穿過牛津街,進入了圖騰漢廳路以西的德國人聚居區。這些德國人中不乏革命者,不過他們當中更多的是共產主義者,而非無政府主義者。費利克斯對共產主義者的紀律性讚許有加,但對他們的做派仍抱有疑慮,除此以外,他的性格也不適合做黨派工作。

他一路穿過攝政公園,進入了位於公園北面的中產階級聚居的市郊。他在林蔭道上徘徊,朝整潔的磚砌別墅門前的小花園裡張望,想偷一輛自行車。他在瑞士時學會了騎自行車,他還發現自行車這種交通工具用來盯梢可謂完美,因為這樣既行動自如,又不引人注意,而且在交通繁忙的城區里,自行車的速度足以跟上汽車或者馬車。遺憾的是,住在倫敦這個城區的中產階級市民似乎都把自行車鎖到了外人看不見的地方。他曾看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沿街前行,便想把騎車的人從車上擊倒在地,可是此時路上有三名行人,還有一輛麵包房的車子,費利克斯不想把事情鬧大,以免引人注意。不久他又看見一個遞送果蔬雜貨的男孩,可那男孩的自行車太顯眼,車頭處裝有一個大車籃,車身橫樑上掛著一塊金屬牌,上面寫著雜貨店的店名。費利克斯剛開始漫不經心地考慮,還有哪些其他策略可供採用,就忽然看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

一名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從花園裡走出來。那人頭戴一頂硬草帽,身穿一件條紋輕便夾克衫,肚子那兒鼓鼓的。那人把自行車斜靠在花園的牆上,正彎下腰用夾子夾住褲腳。

費利克斯快步走向他。

那人瞥見了他的影子,抬頭望了一眼,咕噥了一聲「下午好!」。

費利克斯將他打倒在地。

那人就地一滾,仰面躺在地上望著費利克斯,蠢笨的臉上帶著吃驚的神色。

費利克斯撲到他身上,用一隻膝蓋頂住他那夾克衫正中間的那顆紐扣。那人「噗」的一聲把氣息盡數吐出,被壓得喘不上氣來,束手無策地大口吸氣。

費利克斯站起身,朝房子瞄了一眼。一名站在窗前的年輕女子目睹了這一切,她用一隻手捂住張大的嘴巴,眼睛瞪得老大,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他又朝地上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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