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等與不平等 第八章 歷史的訴說

歷史不能重演。歷史學家並不因此而停止假設、推論等工作。歷史學的許多意義就在其中。

我在研究鴉片戰爭史時,很快便得出結論:清朝迎戰必敗,應當儘早與英國締結一項對其相對有利的和約。這當然是一種假設。可是,這麼一來,我就遇到來自內心的兩項駁難:

一、按照這一判斷,清朝就不應當抵抗,英國軍艦一開到中國海馬上就投降?

二、按照這一判斷,在戰場上英勇抵抗的清軍將士的血都是白流的?

作為一中國人,我不能迴避這些駁難。於是,我思考了很久……

由中國海東望,迎著太陽,是東亞的另一重要國家——日本。在這個中國人眼中位於日出之地的民族,對他們視為日落之地的文明,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一千多年來,他們向中國學習了許多,以致被公認為屬於漢文化圈之內的國家。

鴉片戰爭爆發後不久,日本也遇上了與清朝同樣的麻煩。1853年,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培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軍艦4艘由上海駛入東京灣。其在日本引起的震動,不亞於13年前英國軍艦開抵大沽口。掌權的德川幕府面對著培里送來的國書,其神態猶如道光帝手捧巴麥尊致中國宰相書。他們不知所策,採取了軟弱的姿態,約定次年再給予答覆。由於這些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蒸汽動力美國戰艦被油漆為黑色,時人稱之為「黑船事件」。

第二年,培里又來了。這次帶來了7艘軍艦,裝備更為精良。德川幕府在此武力的逼迫下,接受了美方的條件,簽訂條約,被迫開國。

缺口由此被打開,西方的洪水洶湧直入。至1858年,日本與美國、英國、俄國、法國、荷蘭簽訂了十多項不平等條約。西方列強由此獲得領事裁判權、片面最惠國待遇、協定關稅、設置租界(居留地)等不平等權益。除了割地賠款外,日本「享受」著與中國同等的待遇。

所有這一切,都起源於那4艘「黑船」。在此5年間,日本沒有絲毫的抵抗。以對方的條件簽訂條約,可以認定為投降。日本不事抵抗自是幕府的積弱,反過來說,即使進行抵抗,也將遭到與中國同樣的慘敗。然開國之後的種種刺激,又轉為另一種催化劑。以蒸汽機的日文諧音「上喜選」作的狂歌,對此有著形象的概括:

名茶上喜選,只消喝四碗,

驚破太平夢,徹夜不能眠。

戰艦在此化作濃茶,引起神經中樞的高度興奮,引起日本民族不睡覺的奮鬥,引起日本歷史上的重大轉折——明治維新。

日本成功了。今天的日本史學家幾乎無人否認,「安政五國條約」的失敗是今日日本成功之母。

就如一個人一生中不可能不栽跟頭一樣,一個民族在歷史上會有許多次失敗。失敗並不可怕。日本最初的失敗,雖給其帶來種種災難,但到秋後算總賬,真正的失敗者是德川幕府及其「鎖國」政策,而對今日日本民族說來,當時的痛苦並不比嬰兒接種牛痘疫苗時的不適更為強猛。以時間為主軸的歷史,給世界上任何民族以東山再起的機會。中國歷史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故事還少嗎?視野的放寬,距離的拉長,會給歷史學家另一種價值觀念。

我在第三章中提到,對於列強的入侵,武力抵抗無疑是正確的;但這種抵抗註定要失敗,另作選擇也是明智的。前者是道德層面的,後者是政治層面的。負責任的政治家可以選擇對其民族更為有利的策略。對此不能簡單地以「愛國」或「賣國」的道德觀念概括之。

日本的事例已經證明:避免交戰,減少損失,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即使訂立了不平等條約,也不見得必然一味沉淪。失敗的民族仍有機會再度輝煌,關鍵在於戰後的奮發。

可是,清朝與德川幕府不同。它是一個自信的「天朝」,儘管事實上已百病纏身。它不相信自己竟然不敵區區島「夷」,因而在當時不可能不以武力相拒。有許多材料證明,清朝在鴉片戰爭中的敗北,對德川幕府的不抵抗決策大有關聯。而清朝除了親自嘗受滋味外,並無前車可鑒。琦善也罷、伊裡布也罷,其和平計畫不可能被英方接受,其避戰策略更不能為「天朝」容忍。戰爭不可避免。清軍將士註定要在戰場上流血。

由此而論,我的假設,即放棄武力抵抗,儘早與英方締約,只是「事後諸葛亮」的一種策略選擇,在當時不具有現實可行性。它的意義僅僅在於,為研究這段歷史的人們提供道德批判以外的價值標準。

問題由此而轉入下一層面,清軍將士在戰場上付出的鮮血,怎樣才不會白流。

以鮮血而贏得勝利,自是其價值的充分體現。以鮮血而換來失敗,也可能不是無謂的,即所謂「血的教訓」。一個失敗的民族在戰後認真思過,幡然變計,是對殉國者最大的尊崇、最好的紀念。清軍將士流淌的鮮血,價值就在於此。

可是,清朝呢?它似乎仍未從「天朝」的迷夢中醒來,勇敢地進入全新的世界,而是依然如故,就像一切都未發生。

讓我們按照本書人物的出場先後,依次看看這些本應作深刻反省的重要角色在戰後的表現。

琦善於1841年8月被定為斬監候,秋後勾決。但到了秋天,道光帝加恩釋放,發往浙江軍營效力贖罪。由於奕經的反對,改往張家口軍台充當苦差。1842年3月,張喜曾見過他,而他對張喜的局勢判斷,「深以為是」。

至戰爭結束,琦善被控罪名亦被事實推翻。穆彰阿等人設計援救,授意直隸總督訥爾經額召對時說項,道光帝意允。 1843年1月,旨命琦善為四等侍衛(從五品),任葉爾羌參贊大臣(治所在今莎車)。未及到任,又於4月授二品頂戴,調熱河都統。御史陳慶鏞直言上諫,指出英人之所以猖狂,是因為琦善「示弱」。道光帝由此收回成命,罷斥琦善,令其「閉門思過」。 陳慶鏞對剛剛結束的戰爭之分析,仍是裕謙的「人心論」。他的奏摺代表著眾多儒吏士子的認識水平。

沒過多久,1843年11月,道光帝授琦善為二等侍衛(正四品),充駐藏辦事大臣。1846年授二品頂戴,遷四川總督。1848年發還頭品頂戴,遷協辦大學士。1849年調陝甘總督。琦善終於官復原職,道光帝也曾言及對他的評價:

四川總督誰為最好?……我看莫如琦善。其人絕頂聰明,封疆年久,何事未曾辦過!……我如此用他,他能不出力么?

「何事未曾辦過」一語,似乎包含著對其鴉片戰爭中表現的理解。

道光帝死後不久,琦善又倒運了。1851年因為青海濫殺無辜而革職拿問,發往吉林效力贖罪。沒過多久,因太平軍興,以三品頂戴署河南巡撫,繼以都統銜授欽差大臣,主掌江北大營。1854年,卒于軍中。

從1843年復出到1854年病故,我們從琦善這11年的經歷中,看不出任何由於這場戰爭而發生的旨趣變化。除了在駐藏大臣任上因英國窺測有過一次小小的交手外, 他的主要氣力仍放在傳統事務上,最關心如何再邀聖恩。我們雖不知他內心中是否毫無反省,但他未為中國的變革作任何有益的事,卻是無可爭辯的真實。

從琦善戰後的表現,我們又可以認定,他在戰時的避戰策略,只是一種苟安,並無長久的打算和通盤的思考。而在19世紀險象環生的世道中,如此苟安只會將中國一次次帶入厄難,是不值得欣賞的。

林則徐於1841年6月旨命發往伊犁效力贖罪。因黃河決口,8月改往河南祥符,襄辦河工(與琦善定讞同時)。堵口合攏後,仍發往伊犁,至1842年12月來到惠遠城。他在這裡住了兩年多,其具體差使,據伊犁將軍布彥泰的奏摺,為「派在糧餉處當差」, 又據林則徐書信,實為「終日蕭閑,一無所事」。 西陲的生活很艱難,據林的書信和日記,他似乎一直在生病。

未到伊犁之前,即1841年6月至1842年12月,林則徐對戰局的發展十分關心。雖說其「水軍」建策不切實際(詳見第六章),但對雙方在軍事上的差別,有切膚感受:

彼之大炮,遠及十里內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內地之放排槍,連聲不斷,我放一炮後,須輾轉移時,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內地將弁兵丁,雖不乏久歷戎行之人,而皆覿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見面而接仗者,未之前聞。故所謀往往相左。

在此分析上,他提出了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 這雖談不上是完整的救國方案,但也表現出值得肯定的積極進取精神。1841年8月,他在鎮江與魏源的一日相會,又為中國近代思想史留下值得記載的一頁。

到了伊犁之後,林則徐變得消沉起來,最關心的是京城的人事變動和自己復出的可能。這本是當時官場的職業病,無足厚非。1843年4月和10月寫給陝西巡撫李星沅的兩封信,可以看出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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