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撫」議再起 二 屢戰屢敗:從杭州灣到揚子江

道光帝此時決定的「撫」,與他在戰爭初期主張的「撫」,含義並不相同。一年半之前,他並沒有打算接受英方的條件,一切舉止與古已有之的「撫夷」方式並無二致。一年半的戰爭使之明白,不作點讓步不行了。

用今天的政治概念來衡量,以對方條件的全部或部分來停止戰爭,無疑是「投降」。可在當時人的心中似乎還不這麼看,認為仍是「撫」。這不僅是為了「天朝」的面子,還因為在中國傳統的政治術語中,「降」意味著向敵方的臣服。

然而,被「逆夷」打痛而屈行「撫」計,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作為「天朝」官員的劉韻珂由「剿」轉「撫」都經歷了一番思想的掙扎,身為「天子」的道光帝更是心有不甘。

1842年5月9日,耆英到達杭州。

按照道光帝「先剿後撫」的如意算盤,由揚威將軍奕經主持「剿」,獲勝後由欽差大臣耆英主持「撫」。 然而,耆英的到來,似乎給奕經一大刺激,於是他接連向道光帝奏報定海燒英船獲勝、英軍為其逼迫而放棄寧波、清軍即將進攻鎮海……這一連串的「好消息」,使道光帝振奮,暗生懷疑不必行「撫」計。與奕經相反,耆英一到浙江便陷於失敗主義泥淖,上奏時情緒悲觀失望,很為道光帝不喜。當英軍稍有動作,耆英決計立刻實行「羈縻」,而不遵照「先剿後撫」之旨意時,道光帝的不滿又超出了容忍的極限,於5月25日下旨:

耆英著仍帶欽差大臣關防,馳驛前赴廣州將軍之任。

(伊裡布)即交奕經留營差遣,如無可委用之處,即一面奏聞,一面飭令回京。

道光帝停止了耆英、伊裡布的使命,浙江的一切大權仍歸之於奕經。這又讓人想起伊裡布的那位頗有政治經驗的家人張喜,他不願隨主子南下,恰是預見了這一局面。

可是,就在道光帝幡然改計之時,英軍又發動了新的規模空前的攻勢。

早在1841年冬,英軍就決定於次年春季發動揚子江戰役。這一行動計畫最初是由前任全權代表義律提出來的, 後得到英國政府的批准,為此訓令印度政府於1842年4月集中其一切可能調動的軍隊於新加坡,然後「割斷中華帝國主要內陸交通線的一個據點」,即揚子江與大運河的交匯點鎮江。 可以看出,這種戰法相較於戰爭初期的佔領海島、封鎖海岸的決策,更能擊中清王朝的痛處。

然而,到了1842年5月,天氣轉暖,南風司令,印度方面的援軍仍未抵達,全權代表璞鼎查尚在香港。駐在浙江的英國遠征軍海軍司令巴加、陸軍司令郭富決定不失時機地展開攻勢。為了彌補兵力的不足,他們放棄了寧波和鎮海,僅在鎮海城外的招寶山駐以最低限度的部隊。這一撤兵行動又產生了我們先前提到的奕經對軍情的謊言。

儘管奕經在奏摺中將英軍撤離寧波稱為「計窮智竭」,但內心並不因此平靜,反而更加緊張地注視著英軍下一步的行動。當乍浦開戰的消息傳來,他不免驚駭失色。

乍浦是浙江省平湖縣下屬的一座小城,位於杭州灣口的北端。因其地理形勢的重要,清軍入關南下後,派防八旗兵,領以副都統。在行政體制上,乍浦城內的正二品大員之於平湖縣,如同廈門城內的提督、同知之於同安縣一樣,又是一則特例。

鴉片戰爭開始後不久,1840年7月24日,中英在乍浦發生了一次小規模的軍事衝突。 此後,乍浦一直是清軍的海防重點。定、鎮、寧三城失陷之後,為浙江駐兵最多的地區,有八旗駐防兵、本省派援兵、陝甘援兵、山東雇勇、本地雇勇,共計約7000人。

英軍自1842年5月7日撤離寧波後,於13日集結於黃牛礁。這支部隊共有戰艦7艘、輪船4艘、陸軍2000餘人。 可以說,已經集結了浙江地區英軍的絕大多數兵力。 由於風潮的影響,英軍於17日到達乍浦一帶海面。在進行了一番偵察後,18日,英軍發動了進攻。

從英軍軍官的回憶錄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份作戰地圖。 該圖清晰地顯示了英軍在乍浦依舊採用海軍炮擊正面、陸軍側翼包抄的老戰法。

儘管自1840年秋以來,乍浦一直是浙江清軍的布防重點,開戰前兵勇集結達7000餘人。但是,它缺乏諸如廈門、定海、鎮海那樣的防禦體系,唯一值得一提的工事是城牆,據英陸軍司令郭富的報告,「城牆並不像預計的那樣高、那樣完好」;戰鬥中最為重要的火炮數量也很少,僅有60位(其中11位是銅炮),相當於廈門的十分之一,不到定海、鎮海的百分之四十。加上守將並未想到英軍會從東南高地發動進攻,防禦作戰時指揮十分混亂。

儘管如此,英軍在攻佔乍浦時付出的代價卻遠遠超出了廈門、定海和鎮海,共有9人斃命,55人受傷,為鴉片戰爭歷次戰鬥的第3位。如在天尊廟,一些清軍僅僅憑藉房牆以輕兵器作頑強抵抗,擊斃英陸軍中校湯林森(Tomlinson)等人,直至該廟被英軍的火炮夷為平地。大多數清軍在戰鬥中逃跑;而乍浦駐防八旗官兵的拚死作戰又使英軍震驚,這裡有他們的家,有他們的家人,他們不能逃,也無處逃。一出出全家自殺的悲壯行動,顯示了他們的不屈性格。

戰火由錢塘江南岸燃至北岸。英軍將進攻嘉興、杭州的流言,使浙江的軍政大員們膽戰心驚。當英軍的艦船出現於海寧州的尖山時,杭州城內人心惶惶,逃難的民眾阻塞了河港。然而,5月28日,即英軍攻佔乍浦的第10天,全體撤離,繼續北上,其下一個目標是江蘇省寶山縣的吳淞(今屬上海市)。

吳淞位於黃浦江入長江處,是上海的門戶,也是長江防禦的第一道屏障。寶山縣城距吳淞口西岸僅2里,面臨長江。

自1840年7月伊裡布聞警帶兵設防後,吳淞一直是江蘇的海防重點。江蘇的最高軍政長官親自坐鎮於此,直接指揮。 江南水陸提督陳化成更是堅持住在炮台旁的帳篷里,枕戈待旦。如是者近兩年。在他們的領導下,吳淞的防禦工事和武器裝備發生了面目全新的變化。

吳淞的防禦體系完全可以與廈門、定海相媲美,其具體部署為:

一、西岸土塘一帶共設火炮134位, 新月堰炮台設炮10位,駐兵1000餘名,由江南提督陳化成督率指揮。土塘之後,設有營帳,駐有陸路接應的第二線部隊。

二、東岸土塘及炮台,設有火炮20位,駐以防兵1000餘名,由川沙營參將指揮。

三、寶山縣城安設大、小火炮50位,駐以防兵2000名,兩江總督牛鑒親自坐鎮此地。

四、寶山縣城西北約3里許長江岸邊的小沙背,駐以防兵700名,由徐州鎮總兵王志元督率,以防英軍從側翼繞襲。

五、師船、民船、仿製輪船皆部署於土塘之內的黃浦江,以防英軍直入內河。(以上部署可參見圖十一)

就已經發生的鴉片戰爭諸次戰鬥而言,這樣的防務抵擋不住英軍的攻勢,可此時的戰場總指揮新任兩江總督牛鑒卻毫無覺察。他充滿自信地制定了具體細微卻又實屬閉門造車的應敵方案。 這種不切實際的計畫本是那個時代一切未歷戰場的官僚們的通病,無須細加評論,但其張大其志的言辭又熨貼地舒展了道光帝那顆緊揪的心、贊其「水陸交嚴,深得以靜制動之法」。

牛鑒的自信不使人奇怪。這位甘肅武威人士,出身科甲翰林,做過言官,放過外任,從不知「𠸄咭唎」為何物,做事的氣度自然像前面提到的顏伯燾、裕謙等人,與當時的絕大多數官員融為一體。他一生中的關鍵,在於1841年黃河決堤,大水包圍河南省城開封,驚慌失措的河道總督倡言遷省城於善地,時任河南巡撫的牛鑒鎮定自若,力主「省城可守不可遷」,上奏曰:「若一聞遷徙,眾心渙散,孤城誰與保守?」 黃水退去之後,他的這種處變不驚的非凡氣質並沒有從道光帝的心目中退隱。當裕謙出缺之後,便毫無猶豫地晉其為兩江總督。江蘇毗鄰浙江,此時一片慌亂,不正需要一位每遇大事有靜氣的長官嗎?

1842年6月8日,英軍抵達長江口外的雞骨礁。這支艦隊共有戰艦8艘、武裝輪船6艘、運輸船14艘,運送陸軍約2000人。6月16日凌晨,英軍進攻吳淞。艦隊分為主力艦隊和輕型艦隊,主要攻擊方向是吳淞口西岸清軍各陣地。中午12點後,英運輸船載運陸軍部隊在吳淞西岸登陸,兵分兩路進攻寶山縣城,由於清軍已撤退,英軍不費一彈佔領寶山。此戰,英軍被擊斃2人,受傷25人;清軍陣亡陳化成以下88人。

許多記述鴉片戰爭的論著,將吳淞之戰的失敗,歸罪於兩江總督牛鑒、徐州鎮總兵王志元的逃跑。這種說法,細細究之,是受了《道光洋艘征撫記》、《中西紀事》、《夷氛聞記》的影響。這些著作皆稱陳化成初戰獲勝,擊沉敵艦,斃傷英軍,若不是牛鑒、王志元的逃跑,戰鬥極有希望獲取勝利。這一說法很可能源自牛鑒本人戰後「先勝後敗」的謊報。而從戰鬥的實際經過來考察,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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