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南壁壘的傾塌 五 浙東的反攻

1841年10月18日,道光帝滿懷希望期盼浙江的捷音時,收到了杭州將軍奇明保的奏摺,告知鎮海失守、裕謙殉難,並要求:「迅賜簡派帶兵大臣,多發京營及各省勁兵,兼程來浙剿辦,以期克複。」道光帝隨即授奕經為揚威將軍, 並從蘇皖贛豫鄂川陝甘八省調兵1.2萬人, 再次組織大軍,征討「逆夷」。

自雍正朝之後,清廷派出的領兵出征的軍事統帥,其將軍名號,不再新創,而是沿用前朝舊名。其印信亦為當年統帥交回之物。如奕山的靖逆將軍,創名於1717年,為富寧安征剿策妄阿喇布坦時始用。此次授奕經的揚威將軍,歷史更為悠久,創名於清剛剛入關時的1646年,為德豫親王多鐸征討蒙古等部時始用。而且,揚威將軍的名號在歷史上使用次數最頻,高達七次之多,其中最近的兩次是,道光帝於1826年征討張格爾和1830年征討新疆玉素甫父子的叛亂。很顯然,此次道光帝再次啟用揚威將軍的印信,是冀求這一屢戰屢勝的吉利名號,能保佑清軍如同昔日在西北那樣,「揚威」於東南。

此次受命出征的奕經,同奕山一樣,也是皇室成員,其血緣更近,為撫遠大將軍允禵的政敵雍正帝的四世孫。奕經的祖父永瑆,封和碩成哲親王,毫無戈馬征戰的經歷,是有名的書畫家。父親綿懿,封多羅貝勒。

奕經的經歷,與大多近支皇室成員相似,主要在京官上遷轉。1816年以四品宗室出為頭等侍衛,後歷奉宸苑卿、內閣學士、副都統、侍郎、護軍統領等職。1830年,曾一度隨前一任揚威將軍長齡出征,後又短期外放黑龍江將軍、盛京將軍。此次出征時,他的官差各職共有: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步軍統領、正黃旗滿洲都統、崇文門監督、正紅旗宗室總族長。 本兼各職如此之多,又擁有尊缺(大學士)、要缺(吏部尚書、步軍統領)、肥缺(崇文門監督),是因為清朝實行滿漢雙缺制度,滿人,尤其是宗室,仕途更為寬坦;更重要的是,他是道光帝所信賴的股肱大臣,在「奕」字輩的宗室中升遷最速。

奕經在京請訓後,於10月30日離京南下。11月8日到山東泰安,11月22日到江蘇揚州。 然而,他到了江蘇之後,突然止步不前,在蘇州一帶停留了整整兩個月。

與靖逆將軍奕山相比,揚威將軍奕經似另有氣象。

據奕經的幕客、自稱「於內外機密十能言其七八」的貝青喬稱:

初將軍出都時,或戰或撫,游移兩可,紆青極言歷年招撫,毫無成效,且恐有損國威,將軍之志乃決。

紆青,為江蘇宿遷縣舉人臧紆青,是奕經的「故友」,此次入奕經幕府,為主要幕僚之一。但奕經身為軍事統帥,居然在「撫」「戰」兩策中游移,很是讓人疑惑。然而,道光帝那兒也有一些不同尋常的跡象。

1841年10月19日,道光帝由內閣明發諭旨:「琦善著加恩釋放,發往浙江軍營,效力贖罪。」 琦善在此之前,經軍機大臣等審判,定為斬監候,秋後勾決。道光帝此次讓琦善隨奕經去浙江,是否意味著道光帝在「撫」「戰」兩策中也有游移呢?

然而,琦善後來並未赴浙,而是改發張家口軍台,充當苦差。對此,人們常常引用梁廷枏的說法,謂奕經在臧紆青的建議下,上奏制止琦善來浙。此說似誤。道光帝改發琦善去軍台的諭旨,下發於10月24日。 此時奕經尚未出都,而他見到臧氏又在出都之後。貝青喬對此另有說法:

及將軍奉命出征,大學士穆彰阿奏請帶琦善赴浙,將軍謂琦善可與議撫,不可與議戰,特嚴卻之,而挺身南下雲。

接照這一說法,奕經在請訓時便嚴拒琦善同行,這兩位已經有隙的大員也很難和衷共濟; 但其中表現出來的「挺身南下」的英姿,又與前稱出都時戰、撫「游移兩可」的記錄自相矛盾,使人不知孰是孰非。

儘管奕經、道光帝此時的心態讓人捉摸不定,但我們可明顯地感到奕經出征時的景象,要比奕山出征時沉悶得多。道光帝不再有「大兵兜剿,擒獲夷酋」的心曠神怡的幻想,奕經也全無「剋日進剿,便奏捷音」的躊躇滿志的迷夢。經過一年來的戰爭,他們對困難的估計似更為實際了。

奕經的個人經歷使之未諳軍伍,心中亦無制「夷」高策,於是,他在博採眾議、聘賢納士上效法古風。據稱,在他的營門外設有一木櫃,凡願投效者皆可書名入其中,三日後傳見,稔知「夷」務者可當面陳述得失。在江蘇的兩個月中,獻策者達400人,投效者共144人, 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智囊團」。這些人究竟有何高策,史籍上未有記載,但前面提到的奕經「故友」臧紆青,卻留下了驚世之言:

一、在用人大政方面,招林則徐來浙襄辦,力鼓決死抗敵之氣;斬餘步雲等逃將,力挽臨陣潰逃之風。

二、在作戰指導方面,調川、陝、豫兵6000名為生力軍,招魯、汴、江、淮之北勇1萬名,募沿海土匪、鹽梟、漁疍之南勇2萬名;使南勇為耳目,以北勇壯膽氣,分伏寧波、鎮海、定海三城,「不區水陸,不合大隊,不剋期日,水乘風潮,陸匿叢莽。或伺伏道路,見夷就殺,遇船即燒。重懸賞格,隨報隨給。人自為戰,戰不擇地」,等到三城英軍「步步疑忌驚惶」,然後再以大軍進擊,內應配合,「內外交逼而盡殲之」。

在我見到的鴉片戰爭中的各種軍事建策,以近代軍事學術的眼光觀之,大多不著邊際;相比之下,臧紆青的上述提議可謂頗有見地,但執行中又似困難叢生。林則徐不久前由浙遣戍新疆,此時正在祥符河工效力,若上奏請林返浙,豈不逼道光帝出爾反爾?餘步雲此時為浙江前敵指揮官,若斬之,又以何人代之?從後來長達半年的審訊情況來看,這位「太子太保」也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問斬的。臧氏的建議最有價值的部分,是「不區水陸,不合大隊」,「人自為戰,戰不擇地」的「伏勇散戰法」,實有近代游擊戰爭的韻味。可是,此種戰法需有良好的組織指導,兵勇亦須訓練以熟悉戰術,否則激勵兵勇的「重懸賞格」,很可能流為謊報戰果的淵藪;再則,此種戰法曠日持久,據中外歷史經驗,若要達到英軍「步步疑忌驚惶」的地步,不能以月為計,而需長達數年,儘管臧氏也提到了「不剋期日」,但他似未預計到如此之久,若此,奕經能否堅持下去,道光帝能否容忍下去,都成了疑問;又再則,此種戰法須有與之相適應的經濟動員措施,按臧氏的6000名新軍、3萬名雇勇,一年的軍費銀高達200萬兩以上,清朝財政也支持不住。看來,臧紆青已經找到了渡河之船,而尚未掌握操船技術。奕經後來也未用此計。

很可能奕經在京時與道光帝達成了某種默契,因而他在江蘇呆了兩個月,訾議四起,道光帝始終未催他早日趕赴戰區,表現出難得的「不為遙制」的豁達態度。據奕經自陳的理由,是所調豫陝甘川等省「曾經出征」過的6000勁旅尚未到達(川、陝、甘調兵至浙,需時約4個月),已經抵浙的蘇皖贛鄂四省援軍皆為弱師,不足為恃,他恐怕早早趕到浙江,非但不能制敵,反會制於敵。這種充分準備、不急速戰的作法,也合乎當時奉為圭臬的「謀定而戰」的兵法原則。

與奕經的處境相似,璞鼎查此時也進退兩難。一方面,他在佔據定、鎮、寧三城後,數次遣書劉韻珂、餘步雲等人,表明願意與清方「全權大臣」談判,但沒有迴音; 另一方面,手中有限的兵力分據香港、鼓浪嶼、定海、鎮海、寧波五處, 無法再集結一支足夠強大的部隊,發起義律卸任前曾策劃的揚子江戰役(後將詳述),更兼北風司令、嚴冬氣候也不利於英軍作戰。因此,英軍在佔領寧波後,曾於1841年10月20日一度騷擾餘姚,後又於1841年12月27日至次年1月12日,次第兵不血刃地陷餘姚、慈谿、奉化三城,皆未久據,即時退出。可以說,戰爭在此時出現了長達5個月的間歇。而璞鼎查本人亦在1842年1月返回香港,將對華商務總監督的辦事機構由澳門遷至香港,並宣布香港和舟山將成為自由港。一直到是年6月才北上。

英軍對餘姚等地的軍事行動雖不具規模,但浙江巡撫劉韻珂卻不如奕經那麼沉著,隔三差五便派員前往江蘇,催奕經早日到浙懸幟,似乎唯恐將由他一人承擔丟城失地的責任。而奕經卻不為所動,其舉止如同仍在京城任吏部尚書,只是指名參奏嚴懲守城官弁, 冷靜如壁上觀。

奕經此時駐紮的蘇州,當時號為人間天堂,為金粉繁華之地。歌亭舞榭,最足動人豪情。奕經隨員6人,本為郎中、員外郎、御史、主事、筆帖式、中書之類的五品、六品乃至七品京官,此時均以「小欽差」自居,提鎮以下官員,進見必長跪,相稱必曰「大人」,而奕經網羅的投效人士又紛紛仿效比附,呼為「小星使」。 在這些「小欽差」、「小星使」之下,又有隨行的數百名京營兵弁。這群人淫娼酗酒,索財貪賄,鬧得烏煙瘴氣。每日吳縣(蘇州府首縣)供應80餘席,用費數百元,稍不如意,便擲擊杯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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