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南壁壘的傾塌 四 鎮海的天險

一直到1841年10月8日,即定海失守後的第8天,道光帝收到的浙江軍報,仍是好消息(鎮海崎頭的盛嶴、雙嶴和象山的石浦擊退來敵、定海清軍初戰獲勝、裕謙率文武官員大誓死戰等情事);他雖然因廈門戰敗而對顏伯燾大為失望,但堅信裕謙一定會給他帶來「宣威海徼」的喜訊。為此,他當日再次下旨叮囑這位主「剿」最堅決的疆臣(前一次為10月4日),「一有捷音,即由六百里加緊馳奏。」

可是,兩天之後,10月10日,裕謙用「六百里加急」給他送來定海失陷的戰報; 又過了8天,10月18日,他又收到杭州將軍奇明保等用「六百里加急」發來的鎮海失陷、裕謙殉難的奏摺。道光帝不由得在此折上硃批:「憤恨之至!」

道光帝「憤恨之至」者為何?為英軍乎?為裕謙乎?抑或為失陷的鎮海乎?

鎮海位於杭州灣之南,大峽江(今稱甬江)的出海口,它是寧波的門戶,歷來為海防重地。伊裡布任欽差大臣,駐節此地。裕謙接任欽差大臣,亦駐節此地。由此可見它在當時人們心中的地位。

與廈門、定海不同,駐節鎮海的兩位欽差大臣,似乎都不太注重此地的防衛工程的建設。就伊裡布而言,其任務是進攻定海,防守本是做給道光帝看的(詳見第三章第二節)。就裕謙而言,他以為鎮海已具備英軍難以克服的天險。

大峽江由寧波流至鎮海縣城時,大體是由西向東,快到出海口時,折為由南向北。江口的兩端,各有一座山(大峽江之「峽」由此而來),西面是招寶山(康熙年間寧波對「番舶」開放,由候濤山改名,意在招外洋之寶),山上有威遠炮城(明代為防倭始建),東面是金雞山。江面寬約1000餘米。由於當時的河道,未如今日已得到疏浚,水淺灘多,岸邊亦積有淤泥,寬以里計。

鎮海縣城緊靠海口。其東北面為招寶山,東南和南面為大峽江,北面原瀕大海,此時亦有寬達二三里的淤泥地帶。(詳見圖九 )

1841年2月,裕謙從江蘇到鎮海,見此地形,頓時信心大增。這位尚未見過英軍艦隊的欽差大臣認為,英軍的巨艦大艘,「不畏風濤而畏礁險」,鎮海一帶的淤泥淺灘,正是抵禦英軍的天然屏障;若以小船駛入,「無篷帆、無炮位、無鍋灶」,又何足懼;若舍舟登陸,「不難全數殲捦」。他還將此心得專折上聞,請求道光帝下令沿海各將軍督撫,「遍曆本屬洋面,測量水勢之深淺,灘岸之遠近,沙線之險易」,「分別最要次要」,「不必到處張皇」。很顯然,在他的心目中,鎮海不屬「最要」,僅為「次要」。他更關心的是定海。 昧於「夷情」的道光帝,言聽計從,將此折轉發各地,下令參照執行。

然而,此時的浙江巡撫劉韻珂,是一位頗有心計的官員。雖說在他之上先後有兩位欽差大臣,鎮海防務可不用其插手,但他卻兩次前往鎮海,鼓動伊裡布、裕謙在此修築工事。1841年6月,裕謙回江蘇接受兩江總督篆印期間,劉與以四品卿銜來浙江軍營的林則徐等人,在此處大力設防。由此至開戰前,鎮海的防禦工程雖不若廈門、定海那般形制宏大,但也頗具規模:

一、招寶山。在該山上原設威遠城上駐兵設炮,又恐該城地勢過高,炮力難及敵艦,又在該山的西腳、南腳,另設置沙袋炮台。在該山背後緊靠縣城北牆的勾金塘,亦建有炮台一座。由浙江提督的餘步雲率兵鎮守。

二、金雞山。在該山北腳建石築炮台,在該山東北方向建造內設大炮的土堡,另在山頂建有軍營,駐兵策應。由江蘇狼山鎮總兵謝朝恩指揮。

三、大峽江。在江口層層扦釘,填塞塊石,使河道變窄,以防英艦驀然闖入;在港內設火攻船30隻、16槳快船及車輪船(即人力明輪船)20隻、大小漁船60隻,為作戰時追截、瞭探、策應之用;在縣城東南的攔江埠,兩岸各設炮台一座,以對付竄入港內的敵艦。由衢州鎮總兵李廷揚督兵駐守。

四、鎮海縣城。在臨海的北城牆上厚集沙袋,以禦敵炮。欽差大臣裕謙直接坐鎮此地,指揮全局。

整個鎮海縣城一帶,共有清軍兵勇4000餘人, 配置火炮157位,其中67位是銅炮。 (詳見圖九)

就鎮海布防態勢來看,有如虎門,主要還是防英軍艦船由大峽江直闖內犯,尚未接受虎門之戰的教訓。就清軍的工事而言,其簡陋難以抵禦英軍的兇猛炮火。而最致命的缺陷,仍是難以防禦敵登陸部隊。1841年9月25日,裕謙收到道光帝於廈門之戰後發出的加強陸路防禦的諭旨,便在招寶山、金雞山等處挖暗溝、布蒺藜,以為如此便可「杜其衝突」。

當然,以上分析只不過是我們今天的認識,而在裕謙的內心中,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設防的本身,而在於軍隊的士氣。他認為,在鎮海防軍中,僅徐州鎮兵1000人可以言戰,其餘皆不足恃。 為此,他特在戰前「躬率文武官員,誓於神前」:

今日之事,有死靡貳。幕府四世上公(指班弟),勛烈不沫,受命專討,義在必克。文武將佐,敢有受夷一紙書去鎮海一帶者,明正典刑,幽遭神殛!

對於這一儀式,他還向道光帝作解釋:

此非奴才敢效匹夫之勇,甘為孤注之投,蓋因鎮海地方稍有疏虞,則逆敵愈張,兵心愈怯,沿海一帶必將全行震動。非此不能固結兵心,滅此朝食,更非此不能挽回一年來瞻顧徘徊之積習。

裕謙準備以「固結」的「兵心」,來對敵英軍兇猛的炮火。

英軍自1841年10月1日攻陷定海後,稍事休整,著手準備再攻鎮海。10月8日,英軍留下400名士兵和3艘運輸船駐守定海,主力在黃牛礁一帶集結,次日,英艦隊駛往鎮海。

就戰術而言,英軍此次行動與其在沙角、大角的表演有相通之處。

10月9日,英海軍司令巴加和陸軍司令郭富偵察了鎮海的防禦,也互相作了分工:大峽江東岸,即金雞山一帶,由陸軍負責,海軍配合;大峽江西岸,即招寶山和鎮海縣城一帶,由海軍負責,陸軍配合。

次日早晨,英輕型艦隊駛往金雞山一帶轟擊守軍。與此同時,英登陸部隊左縱隊共約1060人在金雞山防禦陣地以東至少三公里的沙灘上登陸,越過小峽江,向金雞山之後的蟹沙嶺攻擊前進。英登陸部隊中央縱隊共約460人在笠山一帶登陸,清除清軍的零星防禦後,直撲金雞山陣地。與此同時,其主力艦隊在招寶山至鎮海縣城以北擺開戰陣,以優勢炮火轟擊該處的清軍各陣地。

坐鎮於鎮海縣城的裕謙,得到開戰的消息後,立即登上東城牆,指揮各處迎戰。清軍原先準備與闖入大峽江的英輕型艦船作戰,火炮的方向也主要對準內江。可是這些狡猾的敵人竟不肯深入,憑藉其火炮射程之遠,在口外轟擊,只有一艘機動性能甚強的輪船皇后號,稍稍深入,不停地向兩岸清軍各炮台開炮。且英軍的火炮威力直至此時方為裕謙所領悟,在招寶山之北的英艦,竟能使炮彈飛越山嶺,落於東嶽宮、攔江埠一帶。戰鬥的實情與裕謙的戰前估計完全相反,出現了彼能擊我、我不能及彼的態勢。清軍根本無法作出有力有效的抵抗。

最先失陷的是金雞山,英登陸部隊左、中央兩縱隊,從清軍設防地帶的側後發起攻擊。守軍猝不及防,臨急抵抗,卻未奏效,總兵謝朝恩戰死,而大多數兵弁被驅出陣地,擠壓於大峽江邊,損失慘重。

正當金雞山一帶陸戰正鏖時,英主力艦隊經過數小時的炮擊,基本摧毀了招寶山一帶清軍各炮台及工事,其登陸部隊右縱隊共計770人由招寶山外側登陸。這些被認為「腰硬腿直」的「夷」人,竟然矯健地攀上峻峭的岩石,向招寶山頂的威遠城衝擊。清軍此時已無心戀戰,稍事抵抗後便紛紛潰散。英軍右縱隊佔據招寶山後,繼向鎮海縣城攻擊前進。

從裕謙家丁余升後來的敘述中,裕謙此時似乎已陷於迷惘,懵懵懂懂地從東城牆上退了下來,可行至縣學時(距東城牆不足150米),突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已是無路可退!於是,他望闕磕頭,跳入泮池。在他身旁的家丁親兵,立即將其救起,搶護出城,在寧波易衣灌救後,發現尚有微息,立即奔走省城,行至餘姚(距鎮海縣城70多公里)氣絕身亡。

從儒家的學說來看,裕謙向泮池中的一躍,是其忠貞不二的殉節的表現,無疑應當彰揚。道光帝獲此訊後,亦稱其「臨危致命,不忝前人(指班弟)」,贈其太子太保,開復生前一切處分,按尚書例賜恤,准附祀昭忠祠,並允諾在戰爭結束後,於鎮海建立專祠,以彰藎節。 聖上的種種恩憫,當使裕謙的亡靈得以慰安。但是,若從軍事學術的角度出發,主帥在敗局中放棄統率權而去自殺,必使其部隊置於無指揮混亂狀態之中;而其家丁親兵「搶護出城」的舉動(儘管處於昏迷中的裕謙本人可不負責任),在實際效果上,與臨陣脫逃並無二致。鎮海縣城內的守軍隨之亦奔。由此,已經佔領金雞山的英軍,遠遠地望見這種奇特的場景,英軍右縱隊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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