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南壁壘的傾塌 三 定海的土城

璞鼎查乾淨利落地吃下了廈門,卻又不得不吐出來。

英軍進攻廈門,本意在於用軍事手段打擊清政府,而要長期佔領,就須佔用為數不多的總兵力的相當一部分,且巴麥尊訓令中明明白白地寫道,他要的是舟山,而不是廈門。

可是,要完全吐出這塊已經咽到喉嚨的肉,璞鼎查又心所不甘,於是,他選擇了地域較小易於防守位於廈門島西南的鼓浪嶼,留下軍艦3艘、士兵550人駐守 ,主力於1841年9月5日撤離廈門,北上浙江。

此時,站在他面前的對手,是主持浙江軍務的欽差大臣、兩江總督裕謙。

自林則徐去職後,裕謙成為一班力主「剿夷」的官紳士子們最寄厚望的人,可謂是「林則徐第二」。

裕謙,原名裕泰,博羅忒氏,蒙古鑲黃旗人,貴胄出身。他的曾祖父班弟,為雍、乾兩朝的名臣,頻頻出將入相。1754年,任定北將軍出征準噶爾,因功由子爵晉為一等誠勇公,後因阿睦爾撒納復叛,孤軍五百困守伊犁,兵敗自殺。其祖父、父親,亦官至清朝一二品大員。

與其他優裕的八旗子弟的歡游閑放不同,裕謙在家庭中受到幾乎完全漢化的性理名教的教育。1817年,他24歲時中進士, 入翰林院,很為蒙族人爭光。1819年散館後,以主事簽分禮部補用,但到1823年才補上實缺。1827年外放湖北荊州知府,後調任武昌知府。1834年遷荊宜施道,未久遷江蘇按察使。後因丁憂、患病告假兩年。1838年復出,再任江蘇按察使,次年4月遷江蘇布政使。1840年1月,以老成著名的江蘇巡撫陳鑾病故,又署理江蘇巡撫,後真除。

與其他督撫同城的省份不同,江蘇巡撫駐節蘇州,與駐江寧(今南京)的兩江總督尚有一段距離,有著較多的自由和自主。 1840年8月,兩江總督伊裡布授欽差大臣,前往浙江,裕謙署理總督,成為江蘇的最高軍政長官。

於是,他放手大幹一場。

於是,他接任欽差大臣、繼任兩江總督。

從正三品的按察使,到從一品的總督, 裕謙的三級跳,僅僅用了兩年零一個月的時間。這顆新升起的政治明星,在當時的官場上引人注目,為人看重。

從裕謙的履歷來看,我們還找不到什麼今天可特別注意之處。他雖說還算是一位勤政的官員,但主要經歷為知府一級,按察使、布政使在清朝又已降為屬員,因此在史籍上看不到其優異的政績。 他的仕途坦暢,除了機遇特好外(牛鑒遷職、 陳鑾故去、伊裡布斥革),還與道光帝的用人方針有關。

我在第三章中已經提到,道光帝是一位信奉「保守療法」的社會病理學家,追求調補療效。他堅信祖宗留下的制度已經盡善盡美,認定當時社會的病因在於官員們的玩忽職守。因此,他特別看重官員們的「德」,在用人方面,特別是危難關頭,偏愛皇親國戚、貴族子弟。他以為,這批人世受國恩,遺傳的血液中具有多量的「天良」和「忠誠」,絕不會放任國運衰落。在鴉片戰爭中,他先後重用的琦善、伊裡布、奕山、顏伯燾、裕謙,以及後面將會出場的奕經、耆英,均有家世的背景。裕謙的頻頻升遷,似有其曾祖父班第的冥冥保佑。

然而,裕謙之所以深孚眾望,非為其職重位高,更非其血統高貴,而是他在這一時期表現出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迷人風度。

伊裡布至浙江後,對武力進攻定海遲疑不決。身為江蘇巡撫、署理兩江總督的裕謙,不便對其上司採取行動,便向路過江蘇的顏伯燾傾泄不滿,促成顏伯燾、劉韻珂啟用林則徐的奏摺。而他更為強勁的迂迴動作,就是4次專折具奏:闡明武力進攻定海之必須,說明攻略定海之戰法,表明其決戰必勝之把握。 在這些奏摺中雖無一言直接攻擊伊裡布,但其中表現出來的忠勇膽略卻使道光帝耳熱心動。1841年2月10日,道光帝授其欽差大臣,替代伊裡布主持浙江攻剿,硃批中溫旨激勵:「正可相時而動,克成大功,用膺懋賞。朕惟佇望捷音耳。」 而他到了浙江後,一紙密片,劾伊裡布家人不規,致使這位老長官上刑部大堂受審。

琦善在廣東的主「撫」舉止,也使裕謙義憤填膺。本來他的江蘇巡撫、欽差大臣、兩江總督與廣東無牽無掛,換一個其他人即便心有不滿,若非聖上垂詢也不會表示意見;可他卻不如此行事,一道彈劾琦善的章奏不知使當時多少人擊節稱快。已獲罪斥革的林則徐見之大喜,親筆謄錄一遍,又在上密密麻麻作圈圈點點,點了總篇幅的一半以上。 在裕謙的筆下,琦善是「天朝」的頭號奸臣,犯有「張皇欺飾」、「弛備損威」、「違例擅權」之三大罪。虎門的戰敗,全因琦善的「撤防」。

裕謙的這些慷慨振奮、不留絲毫情面的言論,不僅使主「剿」的人士激動,也使一些對「夷」妥協的官員忌懼。伊裡布、琦善吃過苦頭,自不待言。靖逆將軍奕山在與義律達成停戰協議後,也連忙給這位倔直忠耿的欽差大臣寫信,訴說種種不得已之苦衷。他生怕裕謙會放出不利於他的議論,信中的文句語氣不無討好叫饒的意味。

但是,裕謙的上述言論,與他後來的行動相比,又明顯差了一個檔次。他在浙江任上,事事以極端手段處置之:

曾在英軍佔據定海期間「通夷」的4名漢奸被捕獲,他下令處斬,並將首級遍傳沿海各廳縣懸掛示眾,以示警尤,震懾人心。

為了報復英軍在定海掘墳的暴行,他下令掘開英軍的墳墓,將數百具屍體刨出「剉戮」,然後棄之大海。

他仇恨定海曾作為通商口岸的歷史,忌恨外國船隻不時對定海的覬覦,下令將當時還遺存的「紅毛道頭」(碼頭設施)及「夷館基地」完全拆毀,消除一切痕迹。

1841年3月定海軍民捕獲一名英國俘虜,他一反先前伊裡布「酒肉養贍」的做法,下令綁出營門,「凌遲」處死,梟首示眾。

而到了後來局勢危急時,裕謙的手段更至於登峰造極。1841年9月,鎮海軍民捕獲兩名英方俘虜,他竟將「壯士飢餐胡虜肉」的詩化語言變為實際,下令對一名白人俘虜「先將兩手大指連兩臂及肩背之皮筋,剝取一條」,製作為自己坐騎的馬韁,然後「凌遲梟示」;對另一名黑人俘虜亦「戮取首級,剝皮梟示」。

裕謙放出的這些手段,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似為殘忍毒辣,與他曾中過進士、入過翰林院的儒吏形象亦不吻合,好像變了個人。但在當時,勢不兩立的敵愾致使人們的情緒趨向於暴烈,而且手段越狠越備受喝彩,道光帝亦明確表露出欣賞鼓勵的態度。

然而,細心的觀察又會隱隱感到,裕謙之所以如此走極端,似還有一層原委,他正是自我設置一個「背水陣」。照其奏摺上的話,是為了「俾眾咸知奴才有剿無他」,有進無退,斷絕手下將弁的「首鼠兩端之念」! 這裡面還牽涉到他的同官,由福建陸路提督改為浙江提督的餘步雲,我將放在下一節分析。

由於伊裡布的搶先行動,和平收復定海,裕謙武力攻剿的滿腹謀略未有機會得以施展,頗以為憾事。於是,他到浙後,便精心部署定海防務,以能在將來的防禦作戰中挫敗「逆夷」凶焰,一顯身手。

在裕謙的規划下,定海如同廈門,也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的防衛工程建設。

定海縣城三面環山,南面臨海,距城三里。裕謙認為,前次定海戰敗原因在於清軍船、炮不如敵,而陸戰無所依託。於是,他決定在縣城以南的瀕海地帶修築工事。由於定海不若福建南部有易於開採的石頭,定海防禦工程的主體是土城。

土城是用泥土摻石灰夯實的線式防禦工事,也就是一道土城牆。前節提到的繪製廈門石壁樣式的軍事工程師,在其回憶錄中亦有一幅插圖,可大體看出土城的規制。 據裕謙的奏摺,土城的底寬為12至18米,頂寬為5至15米,高約3至4米,長約4.8公里。它東起青壘山,西至竹山,將縣城以南的空曠地帶一併包容在內。土城設「長治」、「久安」兩城門,供民人平時出入。土城上有火炮掩體「土牛」, 共安設火炮80位。

在土城的中部,有臨海小山,名東嶽山。裕謙充分利用這一地形,在山上構築周長約440米的磚石結構的震遠炮城。在該炮城的南端,接築面寬70米的半月型石砌炮台。炮檯面海,為轟擊來犯敵艦之陣地,炮城靠其後,是屯兵護衛之工事。東嶽山上的震遠炮城及炮台,為清軍防禦陣地之中堅,共設火炮15位。

土城的西端為竹山,竹山之後為曉峰嶺。裕謙在曉峰嶺上築圍城一座,駐守兵員。土城的東端為青壘山,裕謙亦在此構築瞭台兵房。

土城之後的定海縣城,其城牆亦得到修復。上設火炮41位。 (定海地理及防禦可參見圖八)

在修築防禦工事的同時,裕謙又添兵雇募。伊裡布原派接收定海的清軍共計3000人,裕謙再加派2600名,使該地守兵達到5600名, 為鴉片戰爭中浙江守軍最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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