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東南壁壘的傾塌 一 璞鼎查的東來

知道歷史結論的後人,有幸看到這麼一個有趣的現象:1841年初,當琦善在交涉中的懦怯激起身居京師的道光帝的不滿,聖旨中疊受訓斥時,遠在倫敦的英國外相巴麥尊,也正在為義律的低姿態外交而光火,訓令中狠狠批責。琦善因英軍強佔香港而革職抄家鎖京,而英軍此舉的所謂依據——並不能成立的《初步協定》,也使得義律丟官卸職。如果不計較廣州至北京、澳門至倫敦的地理因素而造成的通信時間的差異,那麼,可以說,琦善和義律是因同一原因、在同一時間分別被各自背後的主子罷免的。若非倫敦比北京更遠,楊芳和奕山面前的對手,就不再是這位義律,而是新任全權代表璞鼎查(Henry Pottinger)。

璞鼎查,愛爾蘭人,生於1789年。14歲去國,赴印度。15歲參加東印度公司的陸軍,兩年後獲少尉軍銜。他一生最具新聞價值的事件是,1810年,他志願調查印度與波斯的邊境地區(即今巴基斯坦、伊朗、阿富汗的交界地區),喬裝為當地土著的馬販子,行程2500餘公里。此後,他名聲大振,升遷機會頻頻招手。1840年,他結束長達37年的海外生涯,回到童年時所生活的英國,受封爵士、位居東印度公司的陸軍少將。

至遲在1841年4月初,巴麥尊就決計換馬了。復活節的到來給義律多留了幾天的機會。4月30日,英國內閣開會,決定召回義律,而從印度回國不久的璞鼎查,再次被派往遠東,接替全權代表一職。巴麥尊顯然頗看重璞鼎查在東方的經驗、手腕和勇氣,相信為英國權益找到了一位「能手」。

1841年5月31日,璞鼎查收到巴麥尊的最後一份訓令。6月5日,他離開倫敦,搭船入地中海,由陸路過蘇伊士(當時運河尚未開鑿),於7月7日到達孟買。他在孟買待了10天,與印度當局協調侵華事宜,再於7月17日出發,8月10日到達澳門。 與他同船到達的,還有新任遠征軍海軍司令、東印度艦隊總司令海軍少將巴加(William Parker)。

從倫敦到澳門,璞鼎查在途中僅用了67天。這一破紀錄的速度,使當時在華的商船主們大為吃驚。很可能義律也在吃驚的人群之中,因為,5月3日發出的召其回國的指令,8月8日才到達他的手中,而兩天後繼任者便站在他的面前了。

璞鼎查的快速到達,表明了英國此時在輪船技術、地理知識和殖民體系諸方面的進展。這比起林則徐由北京到廣州花費61天,琦善的56天,奕山的57天,多不了幾天。若除去璞鼎查在孟買停留的10天,反是英方更快。科學縮短了空間的距離。東、西兩個大國越來越近。清朝今後將會越來越快、越來越強地承受到西方的壓迫。

然而,璞鼎查此後展開的軍事行動,速度更快,顯示出與義律迥然不同的風格。

義律的罷斥,是英國政府認為他沒有照章辦事,璞鼎查接任此職,亦接手了英國政府先前的各項訓令。除此之外,巴麥尊還特別指示:

一、英軍重新佔領舟山。

二、不在廣東進行交涉,談判地點應在舟山或天津。

三、交涉對象應是中國皇帝畀以全權的代表。

四、賠款總額(鴉片、商欠、軍費)不低於300萬英鎊(約合銀元1200萬)。

五、勸說清政府允許鴉片貿易合法化。

根據上述訓令的原則,璞鼎查不應在廣州多作停留,而應迅速移師北上,將戰火燃及北方。

1841年8月12日,璞鼎查在其到達的兩天後,召開軍事會議,決定了北上的軍事行動計畫。8月21日,英軍除留一部佔領香港外,主力向北開進。8月22日,璞鼎查本人亦搭上了北攻的戰艦。

英軍此番的第一個目標,仍是義律策劃已久,終未如願的廈門。

英軍開始了新的軍事行動,清廷仍是蒙在鼓裡。因為,奕山再次行騙。

1841年8月10日,璞鼎查在其到達的當天,向兩廣總督祁𡎴發出了兩道照會。 8月13日,璞鼎查的秘書麻恭少校(G. A. Mal)將之送往廣州。8月14日,麻恭與余保純會談。

儘管當時英人在照會中的漢語水平仍未有很大的提高,由此而可推論雙方在會談中亦有詞不達意之處,但是,所有的史料都證明,奕山等人至少在下列五點上是明白無誤的:

一、璞鼎查是奉有英國君主「敕書」的新任「全權」「公使大臣」,併兼任駐中國「領事」,義律即將回國。

二、璞鼎查只與清方的「全權」「大憲」談判,並以「結約」來結束中英戰爭。

三、雙方談判的基礎仍是《巴麥尊致中國宰相書》中的各項要求。

四、談判在未獲英方滿意的結果之前,英軍將由粵「北上」,不停止其進攻。

五、要求廣東官員將以上情況報告朝廷。

毫無疑問,奕山等人若是真的將這些情況上奏道光帝,那將戳穿自己編造的騙局。

我在第四章中已經提到,由於奕山的種種謊言,使得道光帝誤以為戰爭已經大體結束(雖然不那麼體面),而璞鼎查的重開談判、訂立條約、欽派「全權」大臣等要求,再也遮蓋不住奕山先前的不實之詞。為及時補救,奕山再次派出余保純,攜帶祁𡎴的照會前往澳門, 與璞鼎查交涉。

在「天朝」以往輝煌的對外交往史上,從來就是「天朝」官員不屑於接見「夷目」。義律謀求已久的兩國官員直接面談,終於在禁煙運動中林則徐派出余保純後而成為平常。從此之後,義律從未拒絕過「天朝」官員的求見,不管局勢如何有利於英方而不利於清方。此次,身為「夷目」的璞鼎查,卻反過來擺出一副如同「天朝」般的架子,拒見任何清方沒有「全權」頭銜的「天朝」官員。8月18日,余保純抵達澳門,沒見到璞鼎查,接待他的還是秘書麻恭。

可是,這一切,到了奕山等人的奏摺中,味道就全變了。

1841年8月23日,即璞鼎查北上的第二天,奕山、齊慎、祁𡎴、怡良 四人聯銜上奏,施展了種種障目手法:

首先,他們隱匿了璞鼎查的主要職務——全權公使大臣,即全權代表,僅謂英國更換「領事」。按照當時的術語,「領事」是指管理來華商賈船梢事宜的「對華商務總監督」,又據鄧廷楨先前的解釋,它與「大班」名異實同。全權代表一職的隱匿,實為要害,因為可隱匿璞鼎查來華的真正使命。

其次,他們隱匿了璞鼎查拒見余保純的事實,謊稱新領事於8月15日便乘船出洋(整整提前了7天),由此不僅瞞住了受辱的真相,而且從時間順序上來看,8月14日麻恭至廣州,8月15日璞鼎查放洋,奕山等人無論如何也無機會見到這位新領事,彈指間便推卸了未能及時勸阻「夷目」北行猖獗的責任。

再次,按照他們的分析,義律的撤職是因其「連年構兵」而獲罪(天曉得這一罪名是怎麼想出來的),他對此極為不滿,於是不告訴璞鼎查已獲准通商的恩旨。璞鼎查不明實情,也不等待祁𡎴的復照,「出洋北駛」是上了義律的當。璞鼎查若北上「懇求馬頭」,極可能開炮啟釁,而一旦如此,通商再斷,兵釁不息,他就犯了與義律同樣的錯誤,義律正好「為己卸職」(這真是一個讓今人嘆服的想像力極豐富的大膽「分析」)。

至於此事的處理,奕山等人奏稱,余保純向「副領事」麻恭(莫名其妙由秘書升職)傳諭,大皇帝已恩准照舊通商,「何能別有干求,再行北往」,而麻恭聽到這番勸諭,頻頻「點頭稱善」,但又稱璞鼎查出洋之後恰遇連日南風,恐已行遠,如能「中途趕上,定當遵諭傳知」。接著,余保純又傳諭前領事義律,義律亦稱將「遵諭寄信勸阻」。

在整篇奏摺中,奕山一字未提璞鼎查的真正使命,一字未提英軍北上後將展開軍事行動,儘管奕山還是向福建、浙江官員吹了風。 與真實完全相反的是,奕山筆下的麻恭、義律,一副「情詞恭順」的態度。還須注意的是,奕山在此預設了鋪墊,即便英軍在北方出現,那也不是他的責任,因為連日南風使麻恭追趕不及,璞鼎查沒有能夠聽到他的勸告!至於廣州戰敗後的奕山—義律停戰協定等情事,依舊被捂得嚴嚴實實。

奕山再次展示出其捏謊的膽量和才華。

就在奕山等人在廣州苦心構思奏摺的當日,北京的道光帝收到了浙江巡撫劉韻珂的奏摺,謂:聽聞英軍有北上浙江報復之訊(仍是先前義律的計畫,與璞鼎查無涉),要求浙江不遵7月28日的撤兵諭旨,不撤退防兵。完全為奕山擺布的道光帝,對此說法根本不信,諭旨中嚴詞駁詰:「試思該夷果欲報,豈肯透漏傳播?既屬風聞,從何究其來歷?至所稱確探夷情,如果馴順,並無來浙之意,再撤防兵,所見尤為迂謬!著裕謙仍遵前旨酌量裁撤防兵,以節糜費。」 在這段聖旨中,我們不僅可看到專制君主的強詞奪理,而且可測出道光帝對奕山謊言的中毒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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