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廣州的「戰局」 二 奕山的「靖逆」

奕山是康熙帝第十四子允禵的四世孫。在康熙朝的立儲紛爭中,身為撫遠大將軍的允禵,本是最有力的皇位競爭者。雍正帝在迷霧中繼位後,長期監禁允禵。允禵之子,奕山的曾祖父弘春,亦為此而受迫害。

經雍、乾、嘉三朝之後,百年前祖上的恩恩怨怨已經消褪色彩。自道光帝繼位後,奕山頗得寵信,1821年以四品宗室充三等侍衛,歷二等侍衛、頭等侍衛、御前侍衛、伊犁領隊大臣、塔爾巴哈台領隊大臣、伊犁參贊大臣,遷至伊犁將軍。期間曾參加過平定張格爾一役。1840年4月,道光帝召其回京,任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等職。 按照清朝的官位品秩,武職的領侍衛內大臣相當於文職的內閣大學士,為最高一級。然而,更重要的是,奕山久任內廷職位,平時見到皇帝的機會比較多,這又是一般官員不可企及的。

1841年1月30日,道光帝授奕山為靖逆將軍,從湘、贛、鄂、桂、滇、黔、蜀七省調集大軍,命其統率南下征戰。這對奕山說來,正是一個機會,祖上的種種不平事,可由他這位子孫的戈馬武功來洗雪。

奕山受命後,面聆聖訓,於2月2日領受了御賞的「大緞袍褂料各二件」, 隨後組成了由御前侍衛、京營武弁、部院司員共35人的參謀班子。在嘈嘈嚷嚷中操持了兩周後,奕山一行於2月16日,浩浩蕩蕩,離京南下。

前方的軍情如此急迫,而主帥的準備似過於悠閑。當時任北京俄國東正教教士團監護官的俄國外交官柳比莫夫(此人後任俄國外交部亞洲司副司長、司長),目睹這一出征場面,給國內的報告中寫道:

我有幸看到這個美妙的場面。將軍被抬著,他的陪同人員有的乘馬車,有的騎馬。不算各種官員,他的隨從侍者就有50人。就拿與我們教士團聯繫的官員 來說,他與將軍一起出發,也帶了約10人。有的人拿弓,有的拿箭,有的拿床墊、枕頭,等等。我國如有人接到命令要出發,騎上馬就走,而這裡不是這樣,你等著聽童話吧,事情得慢慢做。譬如說,將軍打算到前線去20天,而抬他就得抬30天,這還是因為按照最高命令,一晝夜必須走兩站路程。

不過,在這位俄國間諜眼中極其荒唐的現象,在「天朝」恰是無人訾議的正常情景。

奕山出征了。他是繼林則徐、琦善之後,第3位由京赴粵的大員。而從今天的知識來看,道光帝賦予他的使命,「剿捦逆夷」,如同他的兩位前任,仍是無法完成的。

他是否也走上了與前任相同的道路?

從清代檔案來看,奕山未出京前,道光帝就發給他3道諭旨;從奕山的奏摺來看,他在途中至少收到了6道諭旨。檢視這些諭旨,除通報廣東、浙江的軍情外,無非是催其加速前進,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字樣為,「一意進剿」,「星夜兼程」。

儘管道光帝催得很緊,但奕山趕路的速度並不快。據《廣東軍務折檔》,他於2月26日到山東東平,3月17日到安徽宿松,28日到江西泰和,4月3日方進入廣東境內。又據其自稱,行程不快是沿途大雨,路上泥濘。而他一入廣東,反在韶州(今韶關)停了下來,理由為:一、得知英軍已逼近廣州,放言等他到達後「即求定局」,而此時各路援兵未到,火炮未齊,速到廣州,反會被英軍所困。二、等候新任兩廣總督祁𡎴,一併前進。

奕山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腳,沒有必要分析,因為從廣州的局勢來看,他早幾天或晚幾天到達,似為無關緊要。需要介紹的,是奕山所舉理由的背景。

自1841年1月6日至3月15日,道光帝共調大軍1.7萬人援粵。 這是奕山倚以為戰的軍力。可至4月初,進入廣東境內援軍僅8000餘人。 按照我在第一章第二節中談到的清軍調兵速度,援軍的全部到達,須至5月份。也就是說,道光帝所期待的大兵進剿,最早要到5月份才能進行。

虎門之戰、廣州內河之戰、西江水道之戰,使清軍在這一地區損失的火炮約1000位。 奕山若要發動反攻,需從廣西、湖南等省調入火炮,這也需花費時間。

道光帝為了保證廣東作戰的後勤供應,於1841年2月10日派曾任廣東巡撫的刑部尚書祁𡎴辦理糧台,輔以江西、廣東兩布政使。 琦善革拿後,又任命祁𡎴為署理兩廣總督(後真除)。此外,為加強軍事指揮,又於3月15日增派曾參加平定川楚白蓮教、張格爾諸役,並獲繪像紫光閣殊榮的四川提督齊慎為參贊大臣。 這樣,廣東的前敵班子由奕山(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隆文(軍機大臣兼戶部尚書)、楊芳(湖南提督)、齊慎(四川提督)、祁𡎴(原刑部尚書、兩廣總督)五人組成,這在清朝歷史上也是一個罕見的強大陣容。道光帝還慷慨地一次性撥給軍費銀300萬兩。而道光帝所賦予的任務,除大兵兜剿、擒獲「夷」酋外,又增加了一項:收回香港。

4月14日,奕山等人由佛山進入廣州,途中共57天,比他的前任琦善多用了1天。但在這57天內,廣州的局勢已經大變。

奉旨「剿夷」的奕山,似乎很看重對英強硬的林則徐。在未進入廣州之前,便寫信給林則徐,約他面談問計。4月13日,奕、林會晤於佛山。此後,他們在4月15日和18日,在廣州有兩次時間甚長的會晤。

關於這些會談的內容,史籍上有一些透露,謂林則徐向奕山提出了6條建策。 而在這6條建策中,我以為最重要的有兩條:

其一,林則徐提議,密飭余保純 和行商,用「好言誘令」英軍退出省河,然後在廣州以東的獵德、二沙尾一帶和廣州以南的大黃滘一帶阻塞河道,構築沙袋炮台,派重兵駐守。此兩處辦成後,再致力於黃埔 ,最後籌防虎門。林的這一建策,就作戰思想而言,仍是其戰前的據守海岸堅強防禦據點的戰法。

實際上,林的這一戰法已不新奇,3月22日楊芳奏摺所附密片中,已陳此說 (很可能楊芳正是聽從了林的建策)。但是,若從當時的實際出發,林的這一建策有兩項操作上的困難。

據林則徐稱,當時獵德一帶的珠江河道,寬約660米,深6米以上,大黃滘一帶河道,寬約350米,深約10米。如果只是簡單的阻塞,將無濟於事,因為前次廣州內河戰鬥時,獵德、大黃滘都已阻塞,但水中障礙皆被英軍清除。如按林則徐所要求的「巨石」堵塞,那兩處的石方量不難推算,似在短期內難以完成。退一步說,即便阻塞了珠江河道(且不論此舉會引起何種生態惡果),那也只是阻止英軍艦船由水路直逼廣州城下,又何以阻擋英軍的陸路進攻?林要求堵塞的獵德,距當時的廣州城約5公里,英軍若從此處發起攻擊,比後來的攻擊路線只長3公里。

另外,林則徐堵塞河道的前提,是英軍退出省河。可如何使英軍退出省河,又是一件難事。林在此用了「好言誘令」四字,即虛假地應允英方的某些條件。且不論道光帝的「斷不準提及通商二字」的嚴旨, 使奕山不敢同意英國通商;即便作此承諾,對英方也無吸引力,因為先前楊芳、怡良已經出具照會和告示。至於在其他方面作出承諾,更是違旨舉動。

如果我們再看看道光帝的諭旨,便能知曉奕山絕不敢聽從林則徐的這一建策。道光帝給奕山規定的戰法是大兵兜剿、擒獲「夷酋」,其基本戰略是進攻,而林則徐的戰法(即便成功)只是保守的保全廣州的方案。儘管我們有理由指責京師的旨意更加不切實際,但對統兵大員來說,不執行這一旨意,又是另一回事了。琦善、伊裡布前鑒俱在,奕山不能不小心行事。

林則徐的這一建策,奕山沒有採用。

其二,林則徐建議,對駛入內河的英艦船實施火攻,火船在佛山一帶裝配,於深夜乘風順流放下,另以戰船、水勇配合作戰。

林的這一建策,仍脫胎於戰前的「攻首尾躍中艙」之法,火攻是中國水戰的傳統戰法,火燒赤壁等戰例更是深入人心。奕山在路途中便存有此心。 林的建策,頗合其意。後來奕山採用的正是這一戰法。

除此兩項外,林則徐還提議準備戰船、調集火炮、查拿漢奸三項,這些已屬技術性的問題,在當時無特別之處,奕山也採取了一些措施,在此可不再分析。至於林提議建立外洋水師一項,因與奕山當時的條件差距太遠,根本無法實施,我準備放在第六章中再作分析。

由此可見,林則徐的軍事思想,仍停留在其戰前的水平上,並沒有從廣東的一系列戰事中,總結出真正的經驗教訓。他的6項建策,仍無回天之力。

需要說明的是,林則徐作為「天朝」中的一文臣,如此建言,並不足奇,也不必究其責任;然而一些論者對此未加分析,先作讚詞,稱作救時之方,指責奕山未能一一如計行事,反顯足以為奇。這也是我寫下這段文字的原因。

義律此時似乎也在等待奕山的到來。

自1841年3月20日廣州開港後,義律策划了一個計畫:在廣州至香港一帶保留7艘軍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