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剿」「撫」「剿」的迴旋 三 伊裡布與浙江停戰

1840年下半年至1841年春,肯定是兩江總督伊裡布一生中最不尋常的時期之一。他跌落於先前聞所未聞的境地。

但是,在這一時期的最初的日子裡,這位被後人稱為「投降派」(或主和派,或主「撫」派)主力隊員的封疆大吏,一開始也是主「剿」的,就像道光帝和琦善一樣。

1840年7月9日,履新未久的伊裡布,遵旨嚴防鴉片海上走私,剛剛查勘了吳淞等地的海口情形,檢閱營伍,回到蘇州時,突接浙江巡撫烏爾恭額的咨令,得知有「夷船」在浙洋游弋。次日,又奉江蘇巡撫裕謙轉來的浙江藩臬兩司的稟報,得知定海一帶有「夾板夷船」20餘只。他的第一反應與前敘道光帝的態度完全一致,認為「顯因粵、閩二省驅逐嚴密,闌入浙洋,居心叵測」。儘管他此時還不知道中英兩國已經開戰,甚至不知道來犯者為何國之「夷」,但都不影響他立即於7月11日重返吳淞海口,並定下對策:若「該夷」竟敢闖入江蘇海面,就先行封港,杜絕勾結(也無須英軍實行封鎖了),然後示以兵威,驅逐出境。與此同時,他還飛咨沿海各省將軍督撫,通報軍情。

7月13日,伊裡布到達吳淞,與聞訊先期趕到的江南水陸提督陳化成會合。次日,又得浙江消息,稱「夷船」兵分兩路,一路進攻定海,一路向西駛去,不知其目的。伊裡布恐向西駛去之「夷船」將竄犯江蘇,便立即作出一連串的決定:一、在海防的重點區域寶山(含吳淞)、上海、崇明三處,部署防兵共1萬名,以備接戰;二、從藩、運兩庫中支銀4萬兩,暫充軍費;三、令江蘇布政使辦理火藥軍資,務期足用;四、令江蘇按察使整飭驛遞,保證奏摺、諭旨及各處文報暢通無礙,便於情報和指揮;五、自己坐鎮上海寶山之間,就近實施指揮。儘管如此,他對局勢仍未有充分的估計,在奏摺中說明,一旦接到浙江「逆夷就殲」的消息,立即「撤防馳奏」。

至7月17日,伊裡布又得浙撫咨會,知定海失陷,鎮海危急。他看出局勢的嚴重,便擴大了江蘇的防禦區域,同時依據其兩江總督的職權,調安徽兵1600名、漕標兵450名、河標兵900名往援江蘇各海口;調江西兵1000名,駐紮蘇州、鎮江一帶,充預備隊;命安徽撥庫存火藥、鉛丸各5萬斤,解江蘇海口備用。此外,他聽說「夷船」極高大,江蘇水師船隻過於「卑小」,便飭下屬「封備」閩、粵大型商船數十艘,以俟隨時僱用,配合水師作戰。

7月31日,伊裡布接到道光帝派撥水師數千名援浙的命令,便從江蘇僅有的外海水師2900名中,抽出2000人,作好準備,隨時聽命開拔。

8月12日,伊裡布奉到道光帝派其為欽差大臣、前往浙江主持軍務的諭旨,僅隨帶數人,當日起程。在途中,因奉到道光帝進攻定海的計策,上奏談及其規復失地的謀略:或多設疑兵,或陰遣間諜,或先攻其分據之區,或直搗其屯聚之處。由此而見,其謀略雖未最後定計,然自信卻不乏其堅定。他當時感到的唯一的困難,就是渡海作戰所需要的戰船,但又感覺問題不難解決。在江蘇時,他就動過雇募商船的腦筋,此次聽說浙江已經雇船。即便這些雇船「尚難合用」,也只需趕緊「添造數只」,便可「俾資攻擊」。

8月23日,伊裡布到達寧波。

從最初這一個多月的經歷中,我們可以看出,伊裡布的態度與任何一位清朝官員並無二致,只是一意主「剿」;而在實際行動中,又顯露出比任何一位清朝官員更為幹練的氣質。一旦獲得情報,立即形成對策,立即上奏報告,乾淨利落而不失周全。他是清朝官員中第一個未經請旨或奉旨,便調動外省軍隊的,第一個未經請旨或奉旨,便在軍費、軍火、驛遞等等與作戰有關的諸方面,採取果斷措施的。旁的不說,僅調兵一項而言,除沿海各地原駐兵弁外,他在短時間內檄調蘇皖贛三省、漕河兩督標共計10900名兵弁,增援江蘇各海口。 其數量超過沿海任何一個省份。

伊裡布所做的這一切,表明他無愧為道光帝所倚重的能員。

可是,一到浙江前線之後,伊裡布變了。原有的信心如雲霧在陽光下之消散,原有的經驗因情勢不同而統統派不上用處。

老謀深算的伊裡布,遇到了新問題。

伊裡布,隸籍滿洲鑲黃旗,家世可追溯到顯祖塔克世(努爾哈赤的父親),按照清代制度,為「覺羅」,又因可身系紅帶,又稱「紅帶子」,在清朝可算是血統高貴之人。他的另一項不同凡響的優長,是科班出身,二甲進士,這在滿人中是不常見的,可謂佼佼者。他最初供職於國子監。1812年,外放雲南,作了通判之類的地方官,逐級晉陞。1819年,因拘捕入境的緬甸造反者交緬甸當局「自行究辦」,以保邊境安寧,而始獲中樞注重。1821年,又因剿平當地少數民族造反,獲道光帝的青睞,隨之進入仕途飛騰時期,先後歷安徽太平府知府、山西冀寧道、浙江按察使、湖北布政使、浙江布政使、陝西巡撫、山東巡撫。四年間遷官七次。雖說是台階一級都未落下,但速度極快,常常舊椅尚未坐熱,新職又在招手。

對伊裡布來說,內地為官一圈,非其立功揚名之所,邊疆似更適應其施展身手。1825年10月,伊裡布丁父憂剛滿百日,道光帝便按照旗人的規矩,命他署理雲南巡撫,丁憂期滿改實授。1835年,遷雲貴總督。1838年,授協辦大學士,為當時疆吏中獲此殊榮的第二人(另一人為琦善)。1839年,又賞戴雙眼花翎。

雲南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自雍正帝改土歸流之後,由清政府直接治理,但常有事端發生。對清朝統治者說來,此處的官缺屬「繁」、「要」、「沖」、「難」四全,多置有力疆臣。伊裡布平時為政寬和,以求減少矛盾,但一旦出現反叛,便毫不手軟重兵強壓,以迅速制止蔓延。即所謂寬猛互濟。在他任職期間,雲南顯現出少有的安定靜謐,甚合道光帝的心意,多次褒獎優敘。而他所受到的最重一次處分,竟是1830年上奏請求參加平定喀什噶爾叛亂,反被道光帝狠狠訓斥了一頓,結果是「革職留任」。

伊裡布的官宦生涯中,四分之三是在雲南度過的。長久的「天高皇帝遠」的邊疆經歷,養成其果敢的性格、幹練的作風,也培植了其強烈的自信。

然而,此時非彼時,此「夷」非他「夷」(當時清政府亦常稱邊疆少數民族為「夷」)。挾堅船利炮浮海東來的「𠸄夷」,不是他當年得心應手對付的邊疆少數民族了。

與北方的琦善相比,伊裡布的困難又似多了一層。道光帝交給伊裡布的使命,是渡海作戰,收復定海。

雖說舟山本島至大陸的鎮海,海上距離不過30公里,而至大陸最近端,僅有10餘公里,渡海作戰也算不上遠洋進攻。但是,這麼一道窄窄的海峽,卻毫不留情地阻斷了伊裡布的進兵路線,更何況鎮海一帶海面,尚有執行封鎖任務的英國軍艦。

伊裡布到達鎮海時,烏爾恭額等人因定海失陷而調集的兵弁已經齊結,共有水師3000名,陸師2000名。對清軍說來,一地集結兵力5000人並不算少,但當時清軍的情報稱定海英軍有戰艦30餘艘,陸軍七八千人,伊裡布自然不敢「冒然進攻,輕為嘗試」。雖說正在增援浙江的,有伊裡布所調安徽壽春鎮王錫朋部1200人,以及隨福建陸路提督餘步雲入浙的福建兵500人、雇募水勇1000人,以當時人的觀念,用於陸路進攻的兵力不乏;但伊裡布最急迫需要的水師戰船,卻沒有著落。而且,伊裡布入浙前曾指望在鎮海造船一事,也因「浙省所產木料均屬短小」而無法進行。

因此,8月28日,伊裡布發出入浙後的第一份奏摺,要求道光帝調廣東水師、福建水師各2000人,加上他在江蘇集結備調的水師2000人,四省大軍匯合,聯合進攻,收復定海。

伊裡布的四省水師聯合進攻的作戰計畫,以今日的軍事知識觀之,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一則閩、粵水師仍不是英軍對手,很可能在途中就被英軍擊潰(鄧廷楨已覺察), 再則閩、粵因英軍的壓力而頗感兵力不敷,絕不可調出數千水師。事實上,1840年8月4日,伊裡布還在兩江本任上,得知浙江巡撫烏爾恭額上奏請求調粵、閩水師北上時,曾上過一道奏摺,支持烏爾恭額的建議,四省聯合計畫,萌生於此時。由於該奏摺不是加急速度而是以普通速度發往北京的,道光帝遲至8月23日才收到,此時的伊裡布已是負責攻剿、收復定海的欽差大臣了。這一論調不免使道光帝大怒,硃批駁斥。 道光帝站在全國的立場上看問題,儘管他對英軍未來行動的判斷有如盲人摸象,但也很實在地指出了此類行動有拖延時間、互卸責任的弊陋。

由此,我們又可以看出,不論伊裡布上奏時出於何種動機,他的四省聯合進攻的計畫,在實際操作中,至少需幾十天兵力集結的時間,使伊裡布有了緩於進攻的理由,獲得了他此時最需要的準備時間;同時,本應由他一人承擔的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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