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剿」「撫」「剿」的迴旋 二 「剿」「撫」之變

圓明園前提塘官的活躍身影,向我們提示著當時的通訊條件。各省的奏摺、題本和咨文,通過兵部遍設全國的驛站系統,由驛卒騎驛馬,一站站地接力,送往公文的目的地。從廣州到北京,若以普通速度,驛遞需時約30至35天;若以「四百里加急」,需時約20多天;若以「五百里加急」,需時約16至19天。至於「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速度當然更快,但會跑死驛馬累死驛卒,一般並不採用。

根據「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儒家原則,戰爭的一切決定都應出自聖裁。而今天看來如此緩慢的通訊速度,在對付地方造反、邊境叛亂等傳統戰事時,已顯露出弊陋,但大體還能應付過去。可是,在這場由近代化的敵手發動的鴉片戰爭中,驛馬的速度相對於軍情的頓變,則是過於緩慢了。清廷的決策往往比實際慢半拍,甚至慢一二拍。

以下各章節討論整個戰爭中清政府決策,不能忽略這一條件限制。

正因為當時的驛遞速度,更兼清王朝毫無戰爭準備,道光帝對戰爭的開局,並不如我們通常認為的那般清楚。這是因為,他最初得到的信息是很混亂的。可以說,在最初的20天內,他似乎是盲目行事。

讓我們列出一張時間表,看看道光帝依次得到的信息內容以及他相應的對策。

1840年7月17日,定海失陷後第12天,道光帝收到兩廣總督林則徐於6月中旬發出的奏摺,稱清方火燒辦艇篷寮,英方「實無能為」,非常高興,硃批「所辦可嘉之至」。

三天後,7月20日,道光帝收到浙江巡撫烏爾恭額於7月8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夷」三四千人已登陸定海。 他不免大怒。由於前一段時間內收到的廣東、福建的奏摺,多稱如何與英國鴉片船交戰獲勝,更由於林則徐錯誤的敵情判斷,使他誤以為竄犯定海的「英夷」,不過是在粵、閩受挫的鴉片販子,「藉勢售私」。他在烏爾恭額奏摺上的硃批說明,他此時並沒有把英軍這伙「區區小丑」放在眼裡。因對浙江文武的「張皇失措」不滿,他調曾在平定川楚白蓮教、張格爾諸役中屢立戰功的福建陸路提督餘步雲,入浙協助攻剿。兩天後,即7月22日,他又根據定海的教訓,命令沿海各省「加意防堵」,以防那些「售煙圖利」而被斷絕貿易的「英夷」,「分竄各地,肆行擾害」。

7月24日,道光帝再次收到烏爾恭額於7月11日發出的奏摺,告知定海失守,英「夷」進逼鎮海。此時,他似乎看出侵犯定海者非為賣煙英船,即命閩浙總督鄧廷楨、兩江總督伊裡布各派水師數千名援浙。以三省兵力合剿一處,道光帝頗具勝利信心。兩天後,7月26日,他在命令各省查拿漢奸的上諭中稱:「𠸄咭唎逆夷滋事,攻陷定海,現已調兵合剿,不難即時撲滅。」

8月1日,道光帝收到林則徐於6月24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國續來軍艦9艘、輪船3艘,開始覺察到局勢的嚴峻性。他沒有做進一步的表示,僅在林奏上硃批「隨時加意嚴防,不可稍懈」。

8月2日,道光帝收到乍浦副都統於7月23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艦1艘進犯乍浦。他即令杭州將軍派兵增援。

8月3日,道光帝又收到林則徐於7月3日發出的奏摺,告知又到英國軍艦10艘、輪船2艘;並告知聽聞英軍可能北上舟山、上海、天津。他一面命令林則徐嚴密防守,「不事張皇」。一面根據林則徐的建議,命令直隸總督琦善:英艦到天津,若情詞恭順,「告以天朝制度,向在廣東互市」,天津既不準通商,也不準「據情轉奏」;若桀驁不馴,立即統兵剿辦。道光帝在天津布置的兩手準備,表現出其原先一意剿辦的旨意已有搖移。

同一天,道光帝收到鄧廷楨於7月16日發出的奏摺,告知廈門開戰獲勝,大為興奮,硃批「所辦好」,並對出力員弁優賞有差。

8月4日,道光帝收到烏爾恭額於7月24日發出的奏摺,告知英國增添軍艦,並投遞「偽相」(指巴麥尊)文書等情。道光帝對照廈門「獲勝」的戰報,下令將烏爾恭額革職,留營效力,調鄧廷楨赴浙主持軍務,併兼署浙江巡撫。

8月6日,道光帝收到鄧廷楨於7月21日發出的奏摺,稱其得知定海戰況欲赴浙江,但恐英軍再犯福建,「轉恐首尾不能相應」。道光帝令兩江總督伊裡布為欽差大臣,前往浙江主持軍務。

8月9日,道光帝收到琦善關於天津防務的奏摺。直到此時(即定海失陷後一個多月),他才發現自己對「夷情」實在是一無所知,便想起幾天前烏爾恭額提到「偽相」文書的情節,作出了一項破例的決定,諭令琦善:「倘有投遞稟帖情事,無論夷字漢字,即將原稟進呈。」在天津接受外國人的投書,本不符合「天朝」體制,更何況投書者已有「逆反」行跡。但在此時,道光帝急欲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就不顧及祖制。這對守成的道光帝來說,確實是大膽的舉動。然而,因不知道英艦是否會到天津,同一天,他還諭令正趕赴浙江的欽差大臣伊裡布,部署了種種了解敵情的手段。

從這張時間表看,道光帝依次得到信息的時間與英軍行動的順序,恰恰顛倒,其對策也有不得要領之感。如浙江的主帥,先後有餘步雲、鄧廷楨、伊裡布之三變,逐級加碼。從7月20日至8月9日,他在這整整的20天內,總算是明白了英國已發動戰爭這麼一個事實,但仍然沒有弄清楚引起戰爭的原因。當然,他這20天內對此的基本態度,毫無疑問是主「剿」,這也毫無疑問是「天朝」統治者對「逆夷」的本能反應。

但是,從後來發生的情勢來看,8月9日道光帝關於接受「稟帖」的諭令,卻是清王朝決策的一大轉機。

和道光帝一樣,直隸總督琦善一開始也是主「剿」的。

當7月22日道光帝命各省「加意嚴防」的諭令到達後,琦善立即採取了三條對策:

一、天津以北各小口,改派立有軍功的將領負責指揮,「密授防禦之策」。

二、親赴天津海口坐鎮指揮,並令地方官「暗備火攻器械」,岸炮與火攻並舉。

三、「由官授以器械」於村民,「示以賞罰,使之暗相保護」。

琦善的這些方法,與前章所敘廣東的情形相比,似乎是一種袖珍版的林則徐制敵方略。

8月4日,琦善又收到道光帝命其作兩手準備的諭令。對如何剿辦,他又作了一些具體部署;而對如何勸諭,感到迷惑不解,上奏中稱:「伏查英夷詭詐百出,如專為求通貿易,該逆夷豈不知聖人天下一家,只須在粵懇商,何必遠來天津?如欲吁懇恩施,何以膽敢在浙江佔據城池?」他的結論是,英國「顯懷異志」,「不可不嚴兵戒備」。

就在琦善收到命其接受「稟帖」上諭的第二天,8月11日,英軍艦隊抵達。他遵旨派出遊擊羅應鰲與英艦威厘士厘號艦長馬他侖(與1838年來華的東印度艦隊司令馬他侖同姓,非為一人)接洽,但收到的不是「稟帖」,而是懿律致琦善的「咨會」。按照當時清官方文書的程式,「咨會」是一種平行文書。義律等人盼望已久的中英平等文書的直接往來,終於在大沽口外以炮艦的方式得以實現。而久官北方不諳對外體制的琦善,似乎沒有發現其中的變故,隨奏附呈時未作任何評論。

懿律的「咨會」陳述了廈門、鎮海拒收投書的情節,聲稱此等行為「以致冤情無能得以疏聞」,要求琦善在6天內派人前往英艦,接收「大英國家照會之公文」。

「冤情」、「疏聞」等語,與道光帝諭令中「果無桀驁情形」的規定相吻合,但派人登艦接受「照會」,諭旨中沒有相應的規定。琦善感到沒有把握,不敢擅專,連忙上奏請旨。道光帝於8月13日批准。

於是,琦善於8月15日「札復」(而不是清朝官員以往慣用的「諭令」)「英吉利國統帥懿」,表示派人前往接收「公文」。他此時還弄不清「照會」的性質,在「札復」中問了一句,「是否貴國王進呈大皇帝表文,抑系貴國王移咨本爵督閣部堂公文?」他約定在10天內對英方「照會」給予答覆,並要求英艦不得內駛。

8月17日,以千總而冒牌守備的白含章 取回了巴麥尊外相致中國宰相書。琦善立即上奏進呈。

也就在此時,琦善主「剿」的信念動搖了。接收投書一事,使他親眼看到了英軍的實力。原先腦海中朦朧渾沌的「泰西」,已經物化為具體實在的「火焰船」等諸般利器。他在奏摺中雖然沒有鬆口,但今人讀此猶可體會到其隱隱的心跡。

當時的英國還吃不透中國。正如他們依據本國國情錯誤地以封鎖海口來迫清朝就範一樣,巴麥尊外相的公文,也錯誤地將收件人指定為中國宰相。

自明初朱元璋廢除丞相後,明、清兩代皇帝都是直接理政。而雍正帝改題為奏後,內閣的「票擬」也隨之取消。皇帝不藉手他人親理一切政務。用一個不盡恰當的比擬,即「國家元首兼政府首腦」。雖有大學士、軍機大臣等官,時人亦譽呼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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