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由琦善賣國而想到的 四 本書的主旨

從以上「琦善賣國」的探討中,凸現出來的問題是:

鴉片戰爭的失敗,究竟應當歸結於中國的落後和保守,還是應當歸結於琦善等人的賣國?當時中國的正確之途,究竟是徹底地改弦更張,還是只需重用林則徐等力主抵抗的官僚?

前者從中國社會的角度來看問題,解決起來十分困難。後者似更注重於人物的褒貶,對策又似明快簡單。兩者之間,有著認識深度上的差別。

以紀傳體為正宗的中國傳統史學,過多地注重了人物的褒貶,歷史著作中登場的歷史人物,身上都帶著明顯的標籤。若從更高的層面上看問題,就會發現,琦善也罷,林則徐也罷,個人毀譽事小,探究其中之理事大。

如果我們把已經提出的問題和在本篇緒論中不便展開的問題,全部放在一起思考,問題的核心就展現於面前,那就是:

在當時的情況下,中國能否取得鴉片戰爭的勝利?這是一場勝或負的結局皆有可能操作的戰爭,還是一場必定要失敗的戰爭?當時清政府中有沒有人可以領導或指導這場戰爭獲得勝利?如果戰爭必敗,我們又該如何評價這段歷史?

毫無疑問,歷史不會改變,戰爭的結局也不會改變。但是,歷史學家在研究、分析、評價歷史時,總是會注意到當時未被採納的建策、未被利用的條件,總是會注意到歷史可能出現但未能出現的轉機。也就是說,他們心中有許多「如果」、「可能」、「萬一」之類的假設,離開了這些,他們無法研究歷史,而只能成為歷史的宿命論者。

那麼,假設我們把歷史學家心目中的當時可能實現的假設,統統擺出來,再探討一下,如果這些假設實現,是否會改變鴉片戰爭的失敗結局?

問題一下子變得如此簡單,但要解決這個問題,又似變得更加困難。

如果我們把視野放大,從今天的角度去探討一百五十多年前這次戰爭的意義。我們會首先看到,這場戰爭把中國拖入世界。從此開始,中國遭受了列強的百般蹂躪;從此開始,中國人經受了尋找新出路的百般苦難。

鴉片戰爭的真意義,就是用火與劍的形式,告訴中國人的使命:中國必須近代化,順合世界之潮流。這是今天歷史學界都會同意的觀點。

歷史過去了一個半世紀。我們面前的一切,告訴我們這個歷史使命還沒有完成。中國依舊落後。我們還經常面對著那些曾困擾前幾輩人的老問題,以致我們彷彿能直接走進歷史而充當一個角色。

當然,我們也有理由將一切責任都推給歷史。事實上,我們也從歷史中找到許多無可辯駁的原因:西方列強的侵略,經濟底子薄弱,人口基數太大,等等。但是,我們在歷史中看得最少的是,中國人在這個過程中究竟犯了哪些錯誤,儘管歷史已經明白無誤地說明,我們犯過錯誤。

歷史學最基本的價值,就在於提供錯誤,即失敗的教訓。所謂「以史為鑒」,正是面對錯誤。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民族從失敗中學到的東西,遠遠超過他們勝利時的收穫。勝利使人興奮,失敗使人沉思。一個沉思著的民族往往要比興奮中的民族更有力量。歷史學本應當提供這種力量。

正因為如此,我選擇鴉片戰爭這一中國近代化理應發生的起點,專門分析中國人,尤其是決策者們,究竟犯了什麼錯誤以及如何犯錯誤的,試圖回答一些問題。這部書不可能回答鴉片戰爭本身提出的一切問題,但我儘力為這些問題的真解決提供一些素材。

對於帝國主義的侵略,對於西方文明的衝擊,對於資本主義的挑戰,現已有了足夠多也足夠好的著作和論文。本書敘說的重點,是作為其反面的清王朝。為此,本書對戰爭中涉及清王朝的種種史實進行考證,對種種陳說予以分析,並對這次戰爭中的主要人物加以評論。

今天,我們已進至20世紀90年代的中期,令人激動的新世紀即將到來。站在世紀末的高度,社會科學家就不應當僅僅憧憬著新世紀的輝煌,而有責任對本世紀的學術進行一番總結。我以為,此中第一個需要總結的,正是歷史學。人們只有明白地看清了過去,才能清晰地預見到未來。

正是這麼一種感受,使我不揣鄙陋,重新寫下了鴉片戰爭這一段歷史。

在本篇緒論即將結束之時,我還要說明,歷史學家生來俱有無可排遣的民族情結,不應當演化為歷史研究中對本民族的袒護。抱著這一觀念,我在對清王朝的批判上,無論是妥協的主張,還是抵抗的主張,都是不留情面的。

一個民族對自己歷史的自我批判,正是它避免重蹈歷史覆轍的堅實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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