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安夜 晚上9點30分

天氣越來越糟了。托妮開車去養老院時在路上花費了很多時間,但回來的路程她開得還要更慢。路上鋪的一層薄雪被車胎壓實了,凍成了一塊難以融成雪泥的硬塊。某些緊張的司機們把車開得慢吞吞的,連帶著拖累了其他車輛。超過這些懶鬼本來是托妮這輛紅色保時捷博克斯特的拿手好戲,但它並不擅長在濕滑的路面上行駛,所以她也想不出什麼方法來縮短耗在路上的時間。

母親心滿意足地坐在她旁邊,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羊毛外套,頭上戴著一頂氈帽。她一點都沒有生貝拉的氣。托妮對此感到很失望,但同時又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羞愧。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是希望母親能像自己一樣對貝拉大發雷霆的。這將能證明她是對的。但母親似乎認為自己等了那麼久是托妮的錯。托妮急躁地問過她:「你確實知道幾小時前該來接你的是貝拉吧?」

「是的,親愛的,但你妹妹需要照顧自己的家庭。」

「而我也得對我的工作負責啊。」

「我知道,對你來說,工作就是孩子的替代品。」

「所以,貝拉能讓你失望,而我就不行?」

「你說得對,親愛的。」

托妮努力想以母親為榜樣,讓自己寬宏大量一點。但是她不斷地想起她的朋友們在溫泉療養中心,或者坐在按摩浴缸里,或者猜字謎,或者在一大堆篝火旁喝咖啡的畫面。夜越深,查爾斯和達米安也會越發放鬆,表現得更加讓人忍俊不禁。邁爾克肯定會講起他那位來自愛爾蘭的母親的故事,她在她老家利物浦可真是個傳奇一般的烈女子。邦尼則會回憶起她們在大學時的時光,她們倆在當時是工程學院的三百個學生里僅有的兩個女性,這可給她們找了不少麻煩。當托妮開車載著她母親穿行在風雪中時,他們卻過得多開心啊。

她告訴自己別再表現得可憐巴巴的了。我是個成年人,她想,而成年人就該承擔責任。而且,母親可能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所以在我還能和她在一起時,我都應該珍惜我們共度的時光。

但她發現,當她想到斯坦利時,要想看到積極的一面就沒那麼容易了。今天早上她還感到自己與他的聯繫是如此緊密,但現在他們倆之間的鴻溝卻比大峽谷還寬。她不停地問自己,她是不是給了他太多壓力。她是不是逼他在自己與他的家庭間做出了選擇?也許那時要是她後退一步,他也不至於被逼得非得做出個決定不可。但她也沒有真的對他投懷送抱,而且女人必須對男人有所表示,不然他可能永遠也開不了口。

後悔也沒用了,她告訴自己。她已經失去他了,事實就是如此。

她看見了前方加油站的燈光。「媽,你想去洗手間嗎?」她說。

「想,請停一下。」

托妮放緩了車速,把車停到了加油處。她給油箱加滿了油,然後帶著她母親走到了屋內。托妮付錢的時候,母親走進了女衛生間里。當托妮回到車裡時,她的手機響了。想到這可能是「克里姆林宮」打來的,她急忙抄起了電話:「托妮·加洛。」

「我是斯坦利·奧克森福德。」

「噢。」她吃了一驚。她沒有料到會是他。

「可能我現在打電話過來你不是太方便。」他禮貌地說。

「不,不,不,」她很快說道,坐進了駕駛座上,「我以為這是『克里姆林宮』打來的電話,還以為那裡出什麼事了。」她關上了車門。

「據我所知,一切都很好。你的溫泉之旅怎麼樣?」

「我沒去。」她告訴了他事情的經過。

「你肯定很失望吧。」他說。

毫無原因地,她的心跳得飛快:「那你呢——一切都好吧?」她在想他為什麼會打電話來,同時一直注意著那個燈火通明的結賬處。她母親還有一會兒才會出來。

「家庭晚餐最後以混亂收場。也不是沒出現過這種情況——我們有時也會吵架。」

「怎麼回事?」

「可能我不該告訴你。」

那你為什麼還給我打電話?她想。對於斯坦利來說,打一通毫無意義的電話可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通常來說他都十分專註,甚至她會覺得他面前其實掛著一張清單,上面列著所有他需要談及的話題。

「簡而言之,基特透露米蘭達和雨果上床了——雨果是她姐姐的丈夫。」

「我的天!」托妮想像著他們每個人的樣子:帥氣又惡毒的基特;美麗豐滿的米蘭達;雨果,雖然身材矮小但魅力滿分;還有氣場十足的奧爾加。這是一樁性醜聞,但更讓人驚訝的是斯坦利竟然會告訴她,托妮。再一次地,斯坦利對待她的方式讓她覺得他們倆好像是多麼親密的朋友。但她之前誤信了這種假象。如果她再次允許自己抱有希望,那他就會再一次摧毀她。但不管怎樣,她還是不想結束他們之間的對話。「你對此有什麼感想?」她說。

「哎,雨果一直就不太可靠。奧爾加和他的婚姻已經持續了接近二十年了。她覺得十分屈辱,簡直都氣瘋了——其實現在我都還能聽見她在大喊大叫——但我覺得她會原諒他的。米蘭達向我解釋了當時的情況。她和雨果之間沒有發展成婚外情,她只和他上過一次床,那時候她因為離婚的事情心情很低落;而且從那之後她一直為自己的所作非為感到非常羞恥。我覺得最後奧爾加也會原諒她的。讓我煩惱的是基特。」他的語氣變得很失落,「我一直希望我的兒子能是一個有膽量、有原則的人,而且能夠長成一個受人尊敬的、正直的男子漢;但他既狡詐又懦弱。」

一瞬間,托妮突然明白了,斯坦利對她說的正是他想告訴瑪塔的話。在經歷這樣的風波以後,他們倆會一起躺到床上,討論他們每一個孩子的情況。他想念他的妻子,所以把托妮變成了他妻子的替代品。但她不再被這樣的想法奴役。恰恰相反,她內心充滿了憤恨,他無權這麼對她,她覺得自己被利用了。而且她母親還在加油站的衛生間里,她真的應該去看看她情況如何了。

她正要開口告訴他時,他說:「但是我不該把這些事壓到你身上的。我打電話來是想說別的事。」

這才更像斯坦利的作風,她想。母親多待幾分鐘也不會出什麼事的。

他繼續說:「過了聖誕節以後,你願意在哪天晚上和我一起吃個晚餐嗎?」

這又是鬧哪出?她想。她說:「當然。」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其實我很反對男人向下屬求愛。下屬的處境會很尷尬——她肯定會覺得,要是她拒絕的話,她的事業也會因此受阻。」

「我沒有這方面的疑慮。」她說,語氣有些生硬。他的意思是說,這次邀請並不是在向她求愛,所以她不需要擔心嗎?她發現自己有點喘不上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正常:「我很高興能和你一起吃晚餐。」

「我一直在想我們今天早上的談話,在懸崖上的時候。」

我也在想,她想。

他繼續說:「我對你說了一些話,但話出口以後我就一直在後悔。」

「什麼……」她幾乎快窒息了,「什麼話?」

「就是我說我絕不會再組建新的家庭。」

「你不是這麼想的?」

「我這麼說是因為我……有些害怕。真奇怪,對吧?在我這個年紀,還覺得害怕。」

「害怕什麼?」

斯坦利沉默了許久,然後說:「害怕我的感情。」

托妮幾乎拿不穩手機了。她感到一陣潮紅從她的喉嚨湧上她的臉頰。「感情。」她重複道。

「要是我們的談話讓你覺得很尷尬,你直說就行,這樣我也不會再提起這個話題了。」

「繼續說。」

「當你告訴我奧斯本約你出去的時候,我意識到你不會永遠都是單身,而且可能很快就不是了。如果我正在丟人現眼,請你馬上告訴我,讓我不用再像現在這樣備受煎熬。」

「不——」托妮咽了口唾沫。她意識到,對他來說吐露心聲其實很難,距離他上一次這麼跟一個女人說話肯定已經過了四十年了。她應該幫幫他。她應該明確地告訴她自己沒有覺得被冒犯。「不,你沒有在丟人現眼,一點也沒有。」

「今天早上我覺得,你可能對我也產生了一點溫暖的感情,正是這一點讓我感到害怕。我該不該把一切都告訴你?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的臉。」

「我很高興,」她聲音低低地說,「我很快樂。」

「真的?」

「真的。」

「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我還有很多事想告訴你。」

「我正和我母親在一起,我們在一個加油站里,她剛剛去了洗手間。現在我看到她出來了。」托妮下了車,手裡還舉著電話,「我們明早談吧。」

「別掛電話,我還有很多話想說。」

托妮向她母親揮了揮手,叫道:「這邊!」母親看到她,朝她走來。托妮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幫助母親坐了進去,說道:「我得打完這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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