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安夜 下午1點

托妮因為廚房中的景象而感慨萬千:老少齊聚,既有僕人又有寵物,大家一起喝著葡萄酒,準備著食物,吵個不停,互相鬥嘴,又因為一點笑話而笑個不停。她感到自己彷彿闖進了一場精彩紛呈的派對,但一個人都不認識。她想要參與其中,但又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這是斯坦利的生活,她想。他和他的妻子一手建立起這個小團體、這個家,和這溫暖的氛圍。她因此而仰慕他,也因此而嫉妒他的孩子們。他們也許並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她已經在這兒站了幾分鐘了,若有所思卻又十分入迷。難怪他總是如此牽掛他的家庭。

她既因此而狂喜,又因此而悲傷。如果放任自己的幻想的話,她能夠想像出自己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分子的畫面,她會以妻子的身份坐在斯坦利身旁,愛他和他的孩子們,沐浴在大家歡聚一堂的幸福之中。但她壓抑著這個夢。那是不可能的,她不該因此而折磨自己。單是這家庭之中那強有力的紐帶就已經將她拒之門外了。

當他們終於發現她時,她注意到了兩個女兒,奧爾加和米蘭達,正上下打量著她。這是一次仔細的審查:不厭其煩,毫無歉意,充滿敵意。她發現廚師洛莉也在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她,雖然她的表現更為謹慎。

她理解他女兒們的反應。三十年來,瑪塔一直是這間廚房的主人。如果她們的表現太過友善,她們會感到她們背叛了媽媽。任何斯坦利喜歡的女人都會變成一個威脅。她的出現會擾亂這個家庭。她也許會讓她們的父親改變態度,把他的感情引向一個新的方向。她也許會懷上他的孩子,而這個與她們同父異母的弟弟或妹妹絲毫不會在乎這個家庭原本的歷史,而且由於他們沒有共同度過童年時光,他也不會與她們建立牢不可破的家庭紐帶。她也許會拿走她們的一部分遺產,甚至可能會搶走全部。斯坦利感覺到了這其中的暗涌了嗎?當她跟著他走進他的書房時,她再次感覺到了自己並不明白他的真實想法,這種挫敗感簡直令人發狂。

這間房間極為男性化,裡面擺著一張維多利亞風格的台座式書桌,一個塞滿了厚重的微生物學著作的書櫃,和一張置於壁爐前的老舊皮沙發。那隻狗隨著他們一起走了進去,在爐火前伸直了身子躺下,活像一塊黑毛捲曲的小毯。壁爐上放著一個相框,裡面的照片上是一個穿著白色網球裝的黑髮少女——正是他辦公室里那張照片上的新娘。她簡約的短褲下露出一雙健美的長腿。托妮從她臉上濃重的眼妝和頭上的髮帶上看出,這張照片攝於20世紀60年代。「瑪塔也是科學家嗎?」托妮問道。

「不是,她的專業是英語。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正在劍橋的一所高中里教A級義大利語。」

托妮有些吃驚。她原本以為瑪塔肯定與斯坦利一樣對他的工作極具熱情。原來,她想,就算不是生物博士也可以嫁給他。「她真美。」

「美得無可救藥,」斯坦利回應道,「美貌、修長、性感、充滿異域風情,上了球場兇猛得像個魔鬼,下了球場又是一個萬人迷。我那時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樣,見到她還不到五分鐘,我就已經墜入了愛河。」

「她也愛上你了嗎?」

「那就要久一點了。她身邊擠滿了追求者,男人像蒼蠅一樣圍著她不放。我一直都沒明白,她最後怎麼會選了我。她過去常說書獃子對她特別有吸引力。」

一切顯而易見,托妮想。瑪塔喜歡的也正是托妮中意的:斯坦利的力量。你立刻就能知道,這個男人會實現他所有的諾言,他所表現的就是他真實的特質,這是一個你可以依靠他的男人。他也有其他的迷人之處:他既熱情,又聰明,甚至連衣著也十分整潔。

她想問:「但現在你究竟如何自處?難道你仍然還想和與她有關的記憶白頭偕老嗎?」但斯坦利是她的老闆。她沒有權利過問他內心最深沉的感情。而且他們之間還有壁爐上的瑪塔,正像舞著一根棍子一樣揮舞著她的球拍。

她坐在斯坦利身邊的沙發上,努力想要忽視她的感情,專註於目前的危機。「你給美國大使館打電話了嗎?」她問他。

「打了。我暫時讓馬奧尼冷靜下來了,但是他也會像我們一樣時刻關注新聞。」

接下來的這幾分鐘里承載著太多的東西,托妮想。公司可能會因此而被摧毀,也可能會因此被拯救;斯坦利可能會因此而破產,她可能因此而失業,這個世界可能會就此失去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不要慌,她告訴自己;實際一點。她從她的單肩包里拿出一本筆記本。辛西婭·克萊頓正在辦公室里錄製新聞,這樣托妮晚一點可以再看一遍,但她現在想要記下所有即時的想法。

蘇格蘭新聞在英國快報之前播出。

邁克爾·羅斯的死仍然是頭條新聞,但它現在由一位新聞播音員報道,而非卡爾·奧斯本。這是個好兆頭,托妮滿懷希望地想。終於不用再聽到卡爾那些讓人笑掉大牙的所謂科學信息了。病毒的名字被正確地稱作了瑪多巴-2。主播謹慎地指出,邁克爾的死將由一位法官在審訊中進行調查。

「目前為止,還算順利。」斯坦利囁嚅道。

托妮說:「依我看,應該是某個資深新聞編輯在吃早餐時看到了卡爾·奧斯本的通篇胡言,衝進了辦公室里決心好好打磨這條新聞。」

畫面切到了「克里姆林宮」的大門口。「動物權利活動者們藉此次悲劇的機會,在奧克森福德醫學公司的門口開展了一次示威活動。」主播說。托妮有些驚喜,因為這句話比她原本期望的更加溫和。它暗示著這些示威者不過是些憤世嫉俗的人,一心只想操控媒體而已。

在簡短地拍攝了一段示威活動的影像後,報道畫面切進了大禮堂里。托妮聽見她自己的聲音正概述著實驗室里安保系統的情況,那聲音中的蘇格蘭口音比她自己以為的更加濃重。她意識到,就她一個人絮絮叨叨這些關於警報和保安的情況還不夠,效率太低。也許直接讓攝像機拍下BSL4入口處的密封艙、它的指紋辨別系統和耐壓艙門,效果會更加理想。畫面永遠都比語言更加有說服力。

然後,鏡頭拍到了卡爾·奧斯本的提問:「這隻兔子究竟給公眾造成了什麼危險?」

托妮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關鍵時刻到了。

電視上鏡頭在卡爾和斯坦利之間來回著,卡爾正提出各種災難性的假設,而斯坦利正回答著這一切會出現的可能性極其微小。托妮知道,情況不妙。雖然斯坦利堅稱這些事情不會發生,但是觀眾們仍然只會記住野生動物感染病毒這個說法。

屏幕上,卡爾說:「但是邁克爾可能會把病毒傳染給其他人。」

斯坦利語氣沉重地回答道:「通過打噴嚏是可以。」

不幸的是,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剪掉了兩人接下來的交鋒。

斯坦利咕噥了一聲:「該死。」

「還沒完。」托妮說。事情可能會有轉機——也有可能繼續急轉直下。

托妮希望他們可以保留她匆忙插入的話,那時她正試著改變公司盲目樂觀的形象,解釋奧克森福德醫學公司並不是想弱化這次危機的嚴肅性。然而,與之相反,他們播出了蘇珊·麥金托什打電話的畫面,畫外音解說道,公司正在給每一個僱員打電話,以確定他們是否與邁克爾·羅斯有過接觸。這也還好,托妮鬆了口氣。雖然其中的危險被直言不諱地放到了檯面上,但至少新聞中公司正在採取積極的應對措施。

新聞發布會的最後一個鏡頭是一個斯坦利的特寫,他看上去極負責任心,他說道:「不久之後,我們也會擊敗流感,擊敗艾滋病,甚至擊敗癌症——而完成這些壯舉的,將是我們這些在這樣的實驗室里辛勤勞動的科學家。」

「這很好。」托妮說。

「這能抵消和奧斯本那場對話的負面影響嗎,就是關於感染病毒的野生動物那兒?」

「我覺得可以,你看上去非常可靠。」

接下來,畫面變成了食堂員工在雪中向示威者們分發冒著熱氣的飲料。「太棒了——他們用了這段影像!」托妮說。

「我沒看到這個,」斯坦利說,「這是誰的主意?」

「我的。」

卡爾·奧斯本把一個話筒湊到一名女性員工的臉前,說道:「這些人都在示威反對你們公司。你們為什麼還要給他們咖啡?」

「因為外面很冷。」那個女人回答道。

托妮和斯坦利都笑了,這個女人表現得十分聰穎,這其中折射出的公司形象也很正面,兩人都很高興。

主播再次出現,說道:「蘇格蘭首席大臣今早發布了一個聲明,其中說道:『我今天已與奧克森福德醫學公司的代表進行了談話,確保一切可以採取的措施都已落實,且目前公眾安全並無進一步危險。』對此,英維本警方、英維本地方衛生局及我本人都感到十分滿意,接下來請看其他新聞。」

托妮說:「我的天,我覺得我們轉危為安了。」

「分發熱飲是一個好主意——你什麼時候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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