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安夜 正午12點

米蘭達的車向北駛去時,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撲向這輛豐田普維亞的擋風玻璃,接著又被長長的雨刷刮到一邊。視線變弱了,米蘭達不得不放低了車速。大雪似乎把聲音也隔絕在了車外,除了收音機上傳出的古典音樂外,只能聽見輪胎髮出的嗖嗖聲。

車裡的氣氛很沉悶。后座上,索菲正戴著耳機聽她自己的音樂,而湯姆也迷失在了遊戲機里那個不斷嘟嘟作響的世界裡。奈德很安靜,只偶爾伸出一根食指指揮著電台里的管弦樂隊。當他盯著窗外的大雪,傾聽著埃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時,米蘭達也正注視著他那張長滿鬍鬚的平靜的臉,她意識到他並不知道自己讓她有多失望。

他察覺到了她的不滿。「很抱歉,珍妮弗突然發脾氣了。」他說。

米蘭達從後視鏡里看到索菲正隨著她的iPod里播放的音樂搖頭晃腦,滿意地發現她不能聽見她說話,於是說:「珍妮弗真是太他媽粗魯了。」

「抱歉。」他又說了一次。很顯然,他覺得沒有必要為自己的行為解釋或道歉。

她必須摧毀他這個安逸的錯覺。「我生氣的不是珍妮弗怎麼對我,」她說,「是你。」

「我也覺得我不該在沒有通知她的情況下邀請你進去。」

「不是這回事。我們都會犯錯。」

他看上去困惑又煩悶:「那是什麼事?」

「噢,奈德!你沒有維護我!」

「我以為你完全有能力維護你自己。」

「這不是重點!我當然可以照顧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來照料我,但是你應該捍衛我才對。」

「就像一個穿著閃亮鎧甲的騎士。」

「對!」

「我以為在當時讓大家都冷靜下來更重要。」

「那你就想錯了。當全世界都與我敵對時,我不想要你公平公正地審視大局——我只想要你站在我這邊。」

「恐怕我這個人並不好鬥。」

「我知道。」她說,然後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汽車正行駛在一條緊接著海灣沿岸的狹窄道路上。他們經過了幾座小小的農場,裡面,幾匹披著冬季毛毯的馬正在啃著草地。他們穿過了一些村莊,裡面都修著白色噴漆教堂,沿著濱水地區還坐落著幾排房屋。米蘭達覺得很抑鬱。就算她的家人們像她請求的那樣接受了奈德,她難道真的想嫁給這麼一個被動的男人嗎?一直以來她都期盼著能找到一個溫柔、有涵養又聰明的男人,但是現在她認識到,她也希望這個人強大、堅定。是她想要的太多了嗎?她想到了她的父親。他總是那麼和善,很少發火,也不與人爭吵——但從沒有人覺得他軟弱過。

隨著他們越來越接近斯提普夫,她的心情也振作了起來。他們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小路才能到達主屋,小路穿過了一片樹林,當汽車從大樹之間穿行而出時,小路便沿陸岬盤旋而上,路的一邊就是直落進大海的峭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車庫。車庫佇立於車道一側,原本是一座牛舍,後來被翻修一新,又裝上了向上開啟的大門。米蘭達的車經過了它,沿著房屋的臨路面開去。

看著這俯視著海灘的老農場,看著它那厚厚的石牆和上面小小的窗戶,看著那陡峭的板岩屋頂,她深深陷入兒時的記憶不能自拔。她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才五歲,而她每次回來時都會感到,有那麼幾個瞬間,她又變成了那個穿著白襪的小女孩,那個沐浴著陽光坐在花崗岩門階上扮演老師的小女孩,教導著那個由三個娃娃、兩隻關在籠內的天竺鼠和一隻睡意昏沉的老狗組成的班級。那種感情洶湧澎湃,卻又轉瞬即逝:忽然之間,她五歲時的記憶歷歷在目,但那試圖攫住這回憶的努力卻無異於水中撈月。

她父親的那輛深藍色的法拉利就停在屋前,他總是把車停在這裡,然後讓雜物工盧克幫他開回原處。這輛車車速極快,曲線性感,他每天往返於實驗室的路程只有五英里,相比之下這輛車的開銷大得驚人。它與它停放於其上的這個蘇格蘭荒蕪的懸崖頂極不相稱,彷彿一個踩著高跟鞋的交際花出現在了一個泥濘的農家庭院里。斯坦利沒有遊艇、沒有酒窖也沒有賽馬;他從不去格施塔德 滑雪,也不去蒙特卡洛 賭錢。這輛法拉利就是他唯一的放縱之處。

米蘭達停好了她的豐田車。湯姆衝進了屋裡。索菲則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雖然她幾個月前曾在奧爾加的生日派對上見過斯坦利,但從沒有來過這裡。米蘭達決定暫時忘記珍妮弗,她牽起奈德的手,和他一起走了進去。

他們一如往常地從側邊的廚房門進到屋內。這裡有一間門廳,裡面的衣櫥里放著威靈頓雨靴,再穿過一扇門,他們就走進那間寬敞的廚房了。對於米蘭達而言,這裡永遠都代表著回家的感覺。熟悉的氣味縈繞在她的腦海中:烤菜晚餐、咖啡粉和蘋果,還有瑪塔媽媽曾經抽過的法國香煙留下的那一縷久久不肯散去的痕迹。沒有任何一間房子能取代它在米蘭達心中那靈魂歸宿般的地位:那間位於卡姆登鎮,她曾在其中播種野燕麥的房子不能;那間位於郊區,她曾在其中度過她與賈斯珀·卡森短暫的婚姻時光的現代風房子不能;那間位於格拉斯哥的喬治風區,她曾獨自一人而現在則是與奈德一起撫養湯姆的公寓也不能。

那隻已完全長大的黑色標準貴賓犬快樂地搖晃著整個身體,伸出舌頭舔著每一個人。它的名字叫奈莉。米蘭達向盧克和洛莉問了好,這對菲律賓裔的夫妻正在準備午餐。洛莉說:「你父親才剛回來,他正在洗澡。」

米蘭達讓湯姆和索菲去擺好桌子。她不想讓這兩個孩子呆坐在電視機前,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都花在那兒。「湯姆,帶索菲參觀一下。」有事可做也能讓索菲感到自己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冰箱里放著幾瓶米蘭達最愛的白葡萄酒。爸爸很少喝酒,但媽媽總愛貪杯,所以爸爸總會記得補充家裡的庫存。米蘭達打開一瓶酒,倒了一杯給奈德。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米蘭達想。索菲很樂意幫著湯姆擺好餐刀和叉子,奈德則正心滿意足地啜飲著桑塞爾白葡萄酒。也許,奠定這次假期基調的將不是與珍妮弗的不快,而是眼前這幅畫面。

如果奈德想成為米蘭達生命的一部分,他就必須愛這座房子,和在其中成長的這一家人。他以前也來過這裡,但他從沒有帶上索菲來過,也沒有在這裡過過夜,所以這也算是他的第一次正式拜訪。她非常希望他能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能與每個人都和諧相處。

米蘭達的前夫賈斯珀一直都不喜歡斯提普夫。一開始他還會費盡心思地去討好大家,但後來再來,他便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在他們離開以後大發雷霆。他似乎並不喜歡斯坦利。他抱怨說斯坦利獨裁專制,但這項指控很奇怪,因為斯坦利幾乎從不指揮別人去做什麼事情——相比之下,瑪塔才更愛指使人,以致他們有時會叫她「墨索里尼媽媽」。事後想來,米蘭達認識到賈斯珀是感到了他對她的控制受到了在場的另一個男人的威脅,而這個男人還很愛她。當她父親在旁邊時,賈斯珀便不能再無所顧忌地對她頤指氣使。

電話響了。米蘭達拿起了掛在那台大冰箱旁邊牆上的電話分機:「喂?」

「米蘭達,我是基特。」

她很高興:「你好啊,弟弟!你怎麼樣?」

「受了點傷,說實話。」

「怎麼會這樣?」

「我跌進了游泳池裡,說來話長,斯提普夫情況怎麼樣?」

「我們正閑坐著喝爸爸的酒呢,都希望你能和我們在一起。」

「好吧,我最後還是決定要來。」

「太好了!」她想好了不去問他為什麼會改變主意。他可能也只會再來一句「說來話長」。

「我大概一小時內就能到。但是,聽著,我可以還是住在那個小屋裡嗎?」

「我覺得可以。做決定的是爸爸,但我會跟他說說的。」

米蘭達放下聽筒時,她的父親走了進來。他穿著西服的馬甲和長褲,但捲起了襯衣的袖子。他與奈德握了握手,然後親吻了米蘭達和孩子們。他看上去十分整潔,米蘭達想。「你瘦了嗎?」她問道。

「我最近在打壁球。誰打的電話?」

「是基特,他最後還是決定要來。」她注視著她父親的臉,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反應。

「我得看到他了以後才能相信他的話。」

「噢,爸爸!你完全可以表現得更熱情一點。」

他拍了拍她的手:「我們都愛基特,但是我們也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當然希望他能來,但不會完全指望他的話。」他的語氣很輕鬆,但米蘭達能看出他正試著掩飾內心的傷痛。

「他真的很想睡在客屋裡。」

「他說為什麼了嗎?」

「沒有。」

湯姆高聲說:「他可能是要帶個姑娘回來,但是又不想讓我們聽見她快活地浪叫。」

廚房安靜了下來,米蘭達非常震驚,這句話是怎麼回事?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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