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低語 8

最終我還是意外地陷入沉睡,請不要問我睡了多久,也不要問接下來的事情有多少僅僅是夢境。假如我說,我在某個時刻醒過來,聽見和看見了一些事情,你大概會說我其實沒有醒來,所有事情都是一場夢,直到我衝出農舍,跌跌撞撞地跑向停著舊福特的車棚,跳上那輛老爺車,瘋狂而漫無目的地在怪物出沒的群山中疾馳了幾個小時,顛簸著蜿蜒穿過森林迷宮,終於來到一個村莊,停車後我才知道那裡就是湯申德。

你當然也會懷疑我講述的其他所有事情,認為照片、唱盤、圓筒與機器發出的聲音和類似證據只是已告失蹤的亨利·埃克利對我實施的欺騙。你甚至會說他和另外幾個怪人精心策劃的無聊騙局:他本人在吉恩取走了交運包裹,請諾伊斯錄製了那張可怕的唱盤。然而奇怪的是,諾伊斯的身份到今天也未能得到確認。埃克利住所附近的村莊里沒有任何人認識他,但他肯定經常造訪這個地區。真希望我當時記住了他的車牌號碼——當然,也許我沒有記住反而更好。因為無論你們怎麼說,無論我有時候怎麼對自己說,我都知道那些可憎的外來勢力就潛伏在人跡罕至的群山中,也知道那些勢力在人類世界中安插了間諜和使者。在我的餘生之中,我只想儘可能遠離那些勢力和它們的使者。

我荒謬的故事使得治安官派出搜索隊前往埃克利家,但埃克利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寬鬆的晨袍、黃色頭巾和裹腿繃帶扔在書房安樂椅旁的地上,但他是否帶走了其他衣物就很難說了。狗和家畜確實不見了,農舍外牆和部分內牆上都有可疑的彈孔,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異樣之處。沒有找到圓筒和連接圓筒的機器,沒有找到我用行李箱帶來的證據,沒有找到古怪的氣味和震顫的感覺,沒有找到公路上的腳印,也沒有找到我逃跑前窺見的怪異東西。

逃出埃克利家之後,我在布萊特爾博羅住了一周,詢問形形色色認識埃克利的人,結果終於被迫相信,這些事情絕非夢境或幻覺的產物。埃克利可疑地購買過狗、彈藥和化學品,電話線曾被割斷,這些都有據可查。而所有認識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州的兒子在內,都承認他對怪異事物研究的評點自有其一致性。體面的鎮民都認為他瘋了,毫不猶豫地宣稱所謂證據全都出自癲狂而狡詐的偽造,說不定他還有幾個同樣不正常的共謀者。但受教育較少的山野村夫卻支持他陳述的每一個細節。他向一些鄉下人展示過照片和黑色岩石,播放過那張可怖的唱盤,他們都說照片中的腳印和嗡嗡的聲音很符合古老傳說中的描述。

他們還告訴我,自從埃克利發現那塊黑色岩石後,出現在他家周圍的可疑景象和聲音就越來越多。除了郵政人員和心志堅定的膽大之徒,現在誰也不敢靠近那裡。黑山和圓山都是惡名在外的邪異地點,我找不到任何仔細勘探過這兩個地方的人。本區的歷史記錄上有許多起居民失蹤的案件,埃克利在信中提到過的半遊民沃爾特·布朗現在也加入了失蹤者的行列。我甚至找到了一位農夫,他認為在西河發洪水的時候他見到過一具怪異的屍體,但他的陳述過於混亂,缺乏真正的價值。

離開布萊特爾博羅時,我下定決心不會重返佛蒙特,且十分確定能堅持住自己的決心。那些荒僻山嶺肯定是可怕的宇宙種族的前哨基地,讀報時我驗證了那些勢力曾經的預言,海王星外發現了第九行星,我的懷疑就更加減少了。天文學家為它起名叫「冥王星」,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名字有多麼貼切。我認為它無疑就是黑暗籠罩下的猶格斯。那裡的恐怖居民為什麼要選擇這個時候讓我們知道它的存在呢?這個問題我一思考就會膽戰心驚。我想說服自己,那些惡魔般的生物並非對地球上的普通居民逐步施行什麼有害的新政策,但怎麼也沒法讓自己相信。

我終究還是要說出農舍里那個恐怖夜晚的結局。如前所述,我最後在不安之中陷入了昏睡。支離破碎的夢境中,恐怖的地貌一閃而過,很難說清究竟是什麼驚醒了我,但在接下來的那個時間點上,我可以肯定自己是醒著的。昏昏沉沉中,我感覺門外的走廊地板發出了鬼鬼祟祟的咯吱聲,隨後有什麼東西笨拙地擺弄外面的門鎖。但這些聲音幾乎立刻就停止了,等我恢複正常的感官後,首先聽見了樓下書房裡傳來的交談聲。說話的人不止一個,根據我的判斷,他們正在爭論什麼。

聽了幾秒鐘我就完全清醒了,因為那些聲音的特點使得睡覺這個念頭顯得荒謬可笑。它們的怪異音調各自不同,只要聽過那張該詛咒的唱盤,就可以毫無疑問地辨別出其中至少兩個聲音的特點。恐怖的念頭湧入腦海,我知道我正和來自深淵空間的無名生物同處於一個屋檐下,因為這兩個聲音肯定就是外來者與人類交流時使用的褻瀆神靈的嗡嗡聲。兩個聲音的主人有著個體差異,體現在音高、重音和速度上,但都屬於同一個可憎的種類。

第三個聲音無疑是圓筒里的離體大腦連接機械發聲裝置後發出的聲音。就像嗡嗡聲不可能聽錯一樣,這個帶著金屬質感、沒有生命的響亮聲音,這個欠缺抑揚頓挫和感情的刺耳聲音,這個精確而從容的無人性聲音,自昨晚我聽過之後就不可能忘記。剛開始我懷疑這個刺耳聲音的背後也許不是先前和我交談過的那個圓筒里的大腦,但隨後想到,只要連上相同的機械發聲裝置,所有大腦都會發出相同的聲音,唯一可能不同的是語言、節奏、語速和發音。在這場怪異的交談中,也能聽到兩個真正人類的聲音,其中一個我沒印象,用詞粗魯,顯然是個鄉下人,另一個文雅的波士頓嗓音屬於昨天下午的嚮導諾伊斯。

我拚命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厚實的地板令人沮喪地隔絕了大部分聲音。另一方面,我還意識到樓下房間里傳來大量挪動、刮擦和曳步聲,不免讓人覺得書房裡充滿了活物,比發出聲音的這幾個要多得多。那種挪動聲實在太難形容,因為幾乎找不到可供對比的類似聲音。似乎擁有意識的物體不時在房間里活動,那種落腳聲像是鬆脫的堅硬表面碰撞出的咔噠咔噠聲,例如粗糙獸角或硬橡膠之間的摩擦接觸。打一個比較形象但不太準確的比方,就好像人穿著寬大而多刺的木鞋在拋光地板上蹣跚而行。至於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了那些聲音,我連想都不敢想。

沒過多久,我意識到根本不可能分辨清楚任何連貫的發言。包括埃克利和我名字在內的單獨字詞偶爾浮現,尤其是在機器發聲裝置說出的話里,但缺乏關聯的上下文,它們的真實含義實在無從得知。如今我更是不願意根據這些字詞推測完整的意思,哪怕我能得到的頂多只是模糊的暗示而非真相。我敢肯定腳下正在召開一場恐怖而反常的秘密會議,但商討的究竟是什麼樣駭人的議題就不得而知了。儘管埃克利向我保證過外來者的友善,但奇怪的是,我依然感覺到了惡意和邪異的氣氛籠罩了我。

我耐心地諦聽著,漸漸分清了那幾個不同的聲音,不過還是聽不清它們說的絕大多數內容。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發言者特定的情感模式,比方說,有一個嗡嗡聲帶著毋庸置疑的權威感,機械聲音儘管在人工手段下顯得響亮而規則,可似乎處於從屬和懇求的位置。諾伊斯的語氣里有調解的味道。另外幾個聲音就無暇分析了。我沒有聽見埃克利那熟悉的嘶啞低語聲,但我很清楚那樣一個聲音無法穿透結實的地板。

下面我將試著寫下聽見的一些支離破碎的詞句和其他聲音,盡我所能標出發言者的身份。首先從發聲機器的發言中聽清了幾個短語。

(發聲機器)

我自己惹來的麻煩  退回信件和唱盤  了結事情  接納  看見和聽見  該死  無人格的力量,畢竟  嶄新的圓筒  我的天

(第一個嗡嗡聲)

我們該停下  渺小和人類  埃克利  大腦  說

(第二個嗡嗡聲)

奈亞拉托提普  威爾瑪斯  錄音和信件  拙劣的騙局

(諾伊斯)

(難以發音的單詞或名字,大致是恩加—克頌  )無害  和平  幾個星期  戲劇性的  早就告訴你們了

(第一個嗡嗡聲)

沒有理由  原始計畫  效果  諾伊斯可以監視  圓山  新的圓筒  諾伊斯的車

(諾伊斯)

好的  都是你的  在這裡  休息  地方

(幾個聲音同時說話,無法分辨)

(許多腳步聲,包括那種特殊的挪動聲或咔噠咔噠響聲)

(奇怪的振翅聲)

(汽車發動,開遠)

(寂靜)

大體而言,這就是我的耳朵捕捉到的內容。恐怖山嶺間的詭異農舍里,我僵硬地躺在二樓的陌生床鋪上,沒有脫衣服,右手握著左輪手槍,左手握著便攜手電筒。如前所說,我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但在那些聲音的最後一絲回聲也早已消逝之後,難以言喻的癱瘓狀態依然讓我無法動彈。我聽見樓下遠處有一尊康涅狄格木鐘發出精確的嘀嗒聲,然後慢慢分辨出一個沉睡者不規則的鼾聲。經過那場奇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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