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低語 7

我沒有讓這些模糊的疑慮左右我的意志,而是按照諾伊斯的指示,推開了左手邊那扇包銅邊的六鑲板白色木門。正如我已經知道的,房間里很暗,走進房間,我注意到那股怪味變得更濃烈了。空氣中似乎還存在某種微弱的律動或震顫,但也許不過是我的想像罷了。有一小會兒,緊閉的百葉窗使得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緊接著,某種含著歉意的咳嗽聲或低語聲將我的注意力帶向房間對面最黑暗的角落,那裡有一張寬大的安樂椅,我在朦朧暗影中看見一些模糊的白色,那是一個人的面部和雙手。我立刻走向這個竭力想說話的人,儘管光線昏暗,但我看得出他就是邀請我的人。我多次仔細打量過他的照片,肯定不會認錯眼前這飽經風霜的堅毅面容和灰白的短鬍鬚。

但再看第二眼,悲哀和焦急蒙住了我的心,因為這張面容的主人無疑正重病纏身。我覺得在他緊繃、僵硬而缺乏生機的表情和眨也不眨的獃滯眼神背後,肯定還藏著比哮喘更嚴重的問題。我同時也意識到那些恐怖經歷的衝擊肯定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毫無畏懼地鑽研禁忌知識足以拖垮任何一名人類,哪怕是更年輕的人也不會例外。突如其來但異乎尋常的身心放鬆恐怕來得太晚,無法將他從全面崩潰中解救出來。他瘦骨嶙峋的雙手軟綿綿地放在大腿上,看得我心生憐憫。他身穿寬鬆的晨袍,頭部和脖子的上半部裹著一條鮮艷的黃色圍巾或頭巾。

我看見他開口說話,用的還是剛才打招呼的那種嘶啞低語聲。剛開始我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什麼,因為灰白的鬍鬚擋住了嘴唇的所有動作,而且那音調中有些東西讓我極為不安。我集中精神仔細傾聽,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他的口音絕對沒有鄉下人的味道,用語比通信帶給我的印象還要文雅。「我想您就是威爾瑪斯先生吧?請原諒我無法起身。我病得很嚴重,諾伊斯先生應該已經告訴您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請您來這一趟。我最後一封信里說的那些事情,您都已經很清楚了——等明天感覺好一些,我還有更多的事情想告訴您。哎呀,和您通信那麼久之後終於能夠見面,我都無法形容我有多麼榮幸。那些信件您都帶來了,對吧?還有照片和唱盤?諾伊斯把您的箱子放在門廳里——您應該已經看見了。今晚您恐怕只能自便了。您的房間在樓上,就是我頂上的那一間——樓梯口開著門的房間是浴室,從您右手邊的那扇門出去是餐廳,晚飯已經為您準備好了,願意什麼時候吃都隨便您。我明天肯定能好好款待您,但現在虛弱使得我無能為力。

「您就當回到自己家一樣——帶著行李上樓之前,您不妨把信件、照片和唱盤取出來,放在這張桌子上。明天咱們就在這裡討論。您看,我的唱機就在屋角的架子上。

「不用了,謝謝——您不用擔心我,我很熟悉這些老毛病。假如您願意的話,入夜前過來看看我,然後再上樓去休息。我就在書房休息,也許和平時一樣,晚上也在這兒睡覺。明天早晨我會好起來,可以和您討論我們必須討論的那些問題。您當然明白,我們面前的事情有多麼令人驚嘆,遠遠超出人類科學與哲學概念的時空和知識將為我們敞開大門,整個地球上曾經享受如此殊榮的人也寥寥無幾。

「您知道嗎?愛因斯坦錯了,因為某些物體和能量的運行速度可以超過光速。在適當的手段幫助下,我將能夠在時間之中往來穿梭,親眼目睹和親身體會遙遠的過去和未來的新紀元。你無法想像那些生物已經將科學提高到了一個什麼程度,它們可以對有機生命體的思想和肉體做任何事情。我將去探訪其他行星,甚至其他恆星和星系。首先要去的就是猶格斯,那是外來生物定居的星球中離地球最近的一顆,位於太陽系的邊緣,是一顆奇異的黑色星球,尚未被地球上的天文學家發現,這我已經在信中告訴您了。等到合適的時候,那些生物將向我們發射思想流,從而讓猶格斯被人類發現——也可能是請它們的人類盟友給科學家一些提示。

「猶格斯上有許多宏偉的城市——梯台高塔排成行列,高塔的材質就是我想寄給您的黑色岩石。那塊岩石來自猶格斯,陽光在那裡並不比星光燦爛,但那些生物不需要光線。它們擁有更敏銳的其他感官,巨大的房屋和神殿上不需要安裝窗戶。光線甚至會傷害和妨礙它們,讓它們頭腦混亂,因為它們起源的黑色宇宙位於時空之外,那裡根本不存在光線。脆弱的普通人來到猶格斯肯定會發瘋,但我還是要去。黑色的瀝青河在神秘的石砌橋樑下流淌,早在那些生物從虛空中來到猶格斯之前,修建橋樑的古老種族就已消亡和被遺忘,光是看見這個景象,任何人只要能夠保持神智健全,將他的見聞講述出來,就足以成為新的但丁或愛倫·坡。

「但是,請記住——這顆有著真菌花園和無窗城市的黑暗星球並不真的值得害怕。只是對人類來說應該感到恐懼而已。那些生物在原始年代第一次造訪我們這顆星球時,很可能也感覺到了同樣的恐懼。您要知道,早在克蘇魯的偉大紀元遠未終結之前,它們就來到了這裡,仍還記得沉沒古城拉萊耶還在水面之上的雄姿。它們也去過地球的內部——通過一些無人知曉的洞口,其中有幾處就在佛蒙特的群山之中——地球內有未知生命創造的偉大世界:點亮藍光的克尼安,點亮紅光的猶思,還有黑暗無光的恩凱。可怖的撒托古亞就來自恩凱,您知道,就是那種狀如蟾蜍的無定形類神生物,《普納科蒂奇抄本》《死靈之書》和亞特蘭蒂斯高級祭司克拉卡什—通整理的科摩利翁神話體系中提到過它。

「我們還是以後再談這些吧。現在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您還是先把資料從行李中取出來,去吃點東西,然後回來舒舒服服坐下,我們再繼續詳談。」

我緩緩地轉過身,遵從了他的指示,拿來行李箱,取出他想要的資料放下,然後上樓去配給我的房間。路邊的爪印還記憶猶新,埃克利低聲說出的話語給我造成了怪異的影響。他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他很熟悉被真菌生命佔據的未知星球,禁忌之地猶格斯,這不由得讓我毛骨悚然。我很同情埃克利的病情,但不得不承認他嘶啞的嗓音既讓我憐憫,更讓我厭惡。真希望他在談論猶格斯和它的黑暗秘密時不是那麼得意揚揚!

給我的房間相當舒適,裝飾華美,沒有霉爛的氣味,也沒有令人不安的震顫感。我把行李留在房間里,下樓和埃克利打了個招呼,然後去用為我準備的晚餐。餐廳就在書房隔壁,再過去是廚房。餐桌上擺著豐盛的食物,三明治、蛋糕和乳酪等著我去享用,保溫瓶和杯碟說明主人也沒有忘記熱咖啡。美味的晚餐過後,我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卻發現廚房的高標準在一個小細節上出現了失誤。我用調羹嘗了一口咖啡,覺察到咖啡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辛辣味道,於是沒有再喝下去。晚餐的這段時間裡,我想著隔壁暗沉沉的房間,埃克利就坐在安樂椅里默默等待,於是過去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兩口,但他用嘶啞的聲音說現在還不能吃東西。睡覺前他會喝點麥乳精,今天也只能消化這些東西。

晚餐過後,我堅持幫他收拾碗碟,拿到廚房水槽里洗乾淨,順便倒掉了那杯難以下咽的咖啡。回到昏暗的書房後,我搬來椅子到主人身旁坐下,準備和他聊一些他願意聊的話題。信件、照片和唱盤還在房間中央的大書桌上,暫時還用不上。沒過多久,我就忘記了那股怪味和奇異的震顫感覺。

我說過,埃克利的部分信件(尤其是篇幅最長的第二封)里有一些內容是我不敢引用甚至無法用詞句寫在紙上的。這種膽怯同樣適用於當晚我在偏僻山嶺中那個黑暗房間里聽見的喃喃低語,只是程度還要更加強烈。至於這個沙啞嗓音描述的宇宙究竟有多麼恐怖,我甚至都無法稍作暗示。他本來就知道一些可怕的事情,自從與外來者和解之後,他得知的事情則完全超出了神智健全者的承受範圍。哪怕到了現在,我也徹底拒絕相信他揭示出的所有秘密,例如終極無窮的構成和維度之間的並列,例如原子宇宙彼此連接而成的無盡鏈條組成了當前這個擁有曲率、角度、物質和半物質電子有機體的超宇宙,而人類所知的時空宇宙在其中佔據著什麼可怖的位置。

從來沒有哪個神智健全的普通人如此危險地接近過基礎實體的存在奧秘,也沒有哪顆有機質的大腦能比我們更靠近超越形態、力能和對稱性的混沌所蘊含的徹底湮滅。我因此知道了克蘇魯的起源,知道了歷史中一半的新星為何陡然點亮。從那些就連我的解說者提到時也會膽怯猶疑的線索中,我猜到了隱藏在麥哲倫星雲和球狀星雲背後的秘密,以及道家古老寓言所掩蓋的黑暗真相。杜勒斯的本質得到明白的揭示,我因此了解了廷達羅斯獵犬的本質(而非起源),眾蛇之父伊格的傳奇被褪去了象徵性的外衣。他向我講述位於角度空間以外的醜惡混沌核心,《死靈之書》用阿撒托斯之名仁慈地將其掩蓋,我不禁感到既詫異又厭憎。最污穢邪惡的秘傳神話被他一一說明,使用的語言確切而直白,可怕得超過了古代和中世紀神秘主義者最大膽的暗示。我難以避免地也開始相信,最初低聲講述這些可憎傳說的人肯定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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