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戈耳工獸-(1993)-Gorgonoids

(芬蘭)莉娜·克魯恩 Leena Krohn——著

(英國)希爾迪·霍金斯 Hildi Hawkins——英譯

仇春卉——中譯

莉娜·克魯恩(1947——)是一位備受好評的芬蘭作家,也許是同時代芬蘭作家裡最負盛名的一位。她的作品形式極其豐富——從2015年出版的《小說集》()中可見一斑——包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兒童故事以及散文。她涉獵的題材有「想像力與道德之間的關係」「合成生命的進化」「以自然界為背景探討人類的未來」等等。克魯恩獲得許多聲名顯赫的大獎,比如芬蘭雄獅藝術勳章(1997年獲獎,後來克魯恩出於道德原因杯葛此獎項,並將勳章退回)和阿萊克西斯·基維基金會於2013年向她頒發的終身成就獎。她的短篇小說集《泰納容:來自另一座城市的郵件》()是2005年世界奇幻獎的最終入圍作品。她的書被翻譯成超過二十種語言出版,她的小說被收錄進《怪談》()、《革命姐妹》()、《迪達勒斯芬蘭奇幻小說集》()等多個選集。

通常來說,克魯恩的作品是一種「馬賽克」式的小說,即一個個短小精悍的章節既獨立成文,又共同推進全局故事情節的發展。在她筆下,一個典型章節就能給讀者傳遞大量想法和場景。多個章節累加起來,信息量的密度不斷遞增,也許會讓有些讀者覺得不知所措。不過她的故事內容輕鬆活潑,而且在簡短的章節里安排得層次分明,所以對讀者還是有幫助的。出於對讀者的智慧與想像力的尊重,克魯恩在作品裡安排了解謎元素,驅使讀者把每一章的故事拼起來,最終發現整部小說的全貌。

前文提到的《泰納容》是克魯恩的成名作,廣受好評,實至名歸。該作品正是體現了這種寫作方式的成功之處。在書中,有些章節描述了一兩個設立在山上的祭壇——一個用甲蟲做祭品,另一個則用沙獅蟲。這些章節帶著一種相當有趣的象徵意義,而文中出現的那些昆蟲角色本身也具有超越了這種象徵意義的內涵。

而且,克魯恩也是走在時代前沿的思想家之一,她思考的不僅是現在,更包括了將來。她的長篇小說《地獄》() (1998年以芬蘭語出版,英語版則收錄在2015年出版的《小說集》里)詳細描寫了一批以同一個人為藍本、用生物技術製造出來的克隆人的生活,探討做人的意義何在。克魯恩在這本小說和其他作品裡對生物科技與人工智慧的探討遠遠早於英語作品。要是《地獄》能在20世紀90年代進軍英語世界,它絕對會被奉為這類題材的開山之作。而且克魯恩很早就在她的作品中引入電子產品,當時的主流文學界還鮮有人涉足——最好的例子也許是她的試驗性小說《斯芬克斯或機器人》()。

彼得·伯貝格爾在紐約客網站介紹莉娜·克魯恩的時候寫道:「克魯恩筆下的角色在努力了解自己周圍的世界,並在這個過程中與其他人相遇;克魯恩於是將這些角色以及他們遇上的人的內心世界都呈現出來。許多故事都發生在城市裡,可是克魯恩筆下角色所生活的世界並不會給人以鋼筋水泥森立的感覺,這是因為讀者是從角色的視角去觀察,所以一切景象都得到了調和與緩衝。讀者甚至會有一種闖入了他人夢境的感覺——而夢境中的各種象徵則把做夢人的隱私揭露無遺。」

《戈耳工獸》是從克魯恩另一部重要的長篇小說《數學生物或者共享的夢境》()裡面節選出來的、可以獨立成章的一個片段。這部長篇小說在1993年獲得了芬蘭最負盛名的文學獎——芬蘭文學獎。《數學生物》是克魯恩創作的第七部成人長篇小說,由十二篇介乎小說與雜文之間的文章組成,有點類似阿爾弗雷德·雅里 和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的作品。這十二部分的主題是密切關聯的,都是探討「自我」與「現實」的關係。這本短篇集當中有許多輕鬆活潑的片段,《戈耳工獸》就是其中之一。它極佳地展示了克魯恩的豐富想像力以及她把握細節的能力是如何幫助她將探討抽象概念這件事情變得如此有趣的。

戈耳工獸的蛋當然不是光滑的。和雞蛋的均勻質感不一樣,它暗紅的表面是一層皮革,有著明顯的凹凸質感。有東西從裡面鼓出來,看起來是幾根粗繩子,細看之下有點像手指——一根根充滿韌性的多骨節手指纏繞在一起,又像是那些手指捏成的一個拳頭。

可是那些所謂的「手指」其實是什麼東西呢?

當然是戈耳工獸的胚胎了!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呢?

戈耳工獸是由兩段繩索狀的組織構成的。其中一段形成一個環,另一段纏繞在這個環上,最後首尾相接,與自己融為一個整體。剛剛破殼而出的戈耳工幼獸膚色蒼白,身上還有紅色條紋,看起來就像在城裡隨便哪個小賣部都能買到的薄荷糖。

成年戈耳工獸身上條紋的顏色會變深,還會長出一隻沒有眼瞼的巨大眼睛,眼睛裡面的虹膜是血紅色的。

我剛才提到蛋殼是皮革,可是這個表述並非十分準確。實際上,我這樣說完全是錯的。你應該明白,那蛋殼只是看起來像皮革,其實當然不可能是皮革了。而且也不是甲殼或者塑料,甚至不是任何人類已知的物質。請注意,這些生物根本就不是由物質構成的。戈耳工獸並不是有機體,可也不是無機的,因為它們是一種非物質的數學生物。雖然聽起來很玄,可你還是能真真切切地觀察它們:它們一直在我們的電腦終端裡面活動、複製和繁殖。它們成群結隊地佔據著我們的電腦屏幕,它們的幼獸只需要幾秒鐘就能長大。可是它們到底是以什麼方式存在的呢?它們這種狀態算是「生存」嗎?這又是一種怎樣的生存方式呢?這些完全是另外一個領域的問題了。反正據我們所知,戈耳工獸有且僅有這樣一副尊容,它們長成什麼樣子實際上就是什麼樣子,並沒有什麼古怪多變的地方。

我到底在說什麼呢?我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剛才明明說過戈耳工獸的蛋殼看起來像皮革,實際上卻又不是皮革,對吧?這裡面有點前後不一致的地方,讓我深受困擾。或者我應該這樣說:戈耳工獸看起來像什麼,它就像什麼;至於它實際上是什麼,誰也不敢妄下定論。

我們能親眼看見的東西不一定都是物質的,戈耳工獸就是一種能被人看見的非物質生物。從這個角度看,雖然它們並不僅僅存在於人們的思維當中,可是它們和圖像、和夢境都屬於同一個範疇。而我們則不一樣,我們既是由物質構成的,也能被別人看見。此外,正如天體物理學家教導我們的,有些物質是看不見的。他們相信整個宇宙都充滿了這種冰冷的暗物質,而且暗物質的數量比可見物質的數量多很多很多——可見物質就像一段段細碎的遊絲,浮沉在無窮無盡的暗物質當中,偶爾閃出一丁點羸弱的亮光。

至於那些不可見的非物質生物呢?我們對其當然是一無所知了。我們無法捕捉它們,也無法對它們進行分類。它們不僅僅是未知,而且根本就是不可知。然而,雖然我們不能感知這類生物的存在,可我們沒理由否認它們的存在——除非是我們自己需要這樣做吧。

除了戈耳工獸之外,我還有機會去追蹤觀察圖班獸、帕曼提斯獸和利薩如獸的成長。圖班獸看起來就像是某些來自中生代的菊石,它其實是為紫茉莉日本菊石所做的數學模型。後者是一種生活在氨氣海洋當中的生物。

最讓我著迷的是球形的利薩如獸。它們像一捧造型精密的花球,只要我們心念一動,花球就會在我們的屏幕上綻放。它們以不規則的螺旋形向外擴張,可是每個圖形的邊界到最後始終會回到起點,所以總能形成一條條閉合曲線。唯一的例外是圖中出現無理數的時候,不過發生這種事情的概率特別特別小。

啊!利薩如獸的幾何形狀多麼美麗,簡直是光彩奪目,不帶一絲俗氣!這種美麗不屬於大自然,而是來自抽象規律當中的邏輯。這種邏輯完美無瑕,充滿了魔力,人類還有任何物質性的東西都不能與之相比。其實,這些圖形僅僅是對物質性生命以及自然界生長的一種模擬罷了。

這也正是研究所大部分同事的想法:戈耳工獸也好,帕曼提斯獸也好,利薩如獸也好,都只不過是模擬原子結構的數學模型罷了。可是也有人認為,就算它們現在還沒變成真正意義上的生命,它們也正在朝著那個方向發展,現在距離分隔「生命」與「存在」的那條界線也只有一步之遙了。

「你希望像它們那樣子嗎?」另一位助手羅爾夫有一次問我。

「什麼意思?你是指哪一方面像呢?」

「像它們那樣沒有自由意志,」羅爾夫說,「從來不需要做出抉擇。這對於它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優勢。它們所做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它們非做不可的,而且除了做它們做的事情之外,它們從來沒想過要干別的。」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對羅爾夫說,「你不會真的以為它們想幹什麼、不想幹什麼吧?你真的以為它們有主觀的意圖嗎?」

「我的意思是,」羅爾夫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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