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史瓦西半徑-(1987)-Schwarzschild Radius

(美國)康妮·威利斯 ie Willis——著

楊文捷——譯

康妮·威利斯(1945——)是一名極具影響力的美國科幻作家。她獲得雨果獎與星雲獎的次數加起來迄今無人能及(18次)。威利斯本科就讀於北科羅拉州大學,專業是英語與高等教育。儘管從1970年就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了,但是直到1982年獲得了美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之後,她才辭去教師的工作,開始全職寫作。威利斯是20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90年代的人文科幻運動中的重要人物,常常用所謂的「軟科幻」來探討人類的處境。她文筆詼諧幽默,類似世態喜劇或諷刺劇的行文風格頗負盛名。2009年,她入駐科幻奇幻名人堂。2011年,美國科幻作家協會封她為特級大師。

她的三部雨果獎作品都包含了時間旅行的元素,其中有獨立的兩個長篇《末日之書》(,1992)和《別談論那條狗》(,1998)及分為兩部分發表的長篇小說《燈火管制/警報解除》(,2010)。後者的背景是1940年的倫敦大爆炸,詳盡講述了三名從2060年穿越而來的人所面臨的困難處境。他們擔心自己暫時無法回到現實生活的原因跟他們當時對於脆弱不堪的世界做出的不自覺的反抗有關。與《末日之書》一樣,威利斯筆下飽含對這個世界的敬意。在這部作品中,她毫不遮掩自己對20世紀40年代英國的熱愛和關懷,以全新的方式講述了裡面許多廣為人知的生活細節。這兩部小說都顯示了威利斯要通過敘事表達人文關懷和人文主義的決心。

《史瓦西半徑》是一部典型的威利斯作品。按照威利斯的標準而言,這一篇裡面的科學元素較為明顯,但與她那些講述時間旅行的故事一樣,本篇的重點依然是科學對人類造成的影響。這是一個動人心魄的故事,行文精準流暢,充分展現了作者在巔峰時期的寫作技巧。

「一顆恆星坍縮的時候,它基本上就是往自己的內部塌陷。」特拉弗斯把手掌彎成一個半圓,再把手指一合,「塌陷到一定的地步就會達到某個臨界點。這時,朝內的引力會超過所有的核力和電力。沒有了凈反向的力之後,它就會進一步坍縮,變成黑洞。」他的手握成拳,「而這個臨界點的直徑就是史瓦西半徑。」特拉弗斯停了下來,等著我開口。

一周了,他每天都會來見我,僵硬地坐在我的一把椅子上,穿著不自在的襯衣,系著領帶。他滔滔不絕地跟我大聊黑洞和相對論,而我在退休之前在大學裡教的明明是生物而不是物理。當然了,一定是有人告訴了他我認識史瓦西。

「史瓦西半徑?」我用我那蒼老顫抖的聲音說,彷彿從沒聽說過這個說法一樣。特拉弗斯露出反感的表情。他想要我說的是「史瓦西半徑!是啊!『一戰』的時候我曾跟卡爾·史瓦西一起在俄羅斯前線服役!」,然後把史瓦西在炮兵隊里想出這個黑洞理論的過程娓娓道來。可我現在還沒想好該告訴他些什麼。「事件視界啊。」我說。

「對啊,它是用史瓦西的名字命名的,因為這是他構想出來的理論。」特拉弗斯說。他讓我想到了穆勒談及理論時候的樣子。他跟穆勒年紀相仿,有一樣不羈耀眼的黃頭髮和一樣不可滿足的好奇心。也許這就是我會允許他每天過來跟我談話的原因,儘管讓他如此接近我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我構建了一個關於恆星的理論。」穆勒說,我們正在一起用普里默斯燃氣爐烤火,讓雙手恢複知覺,不然一會兒會拿不穩液體鎮流電阻,「恆星並不是科學家所說的一團火球。它們是被凍住的。」

「如果是被凍住的,那我們怎麼能看見它們呢?」我問。如果不提出異議,穆勒會覺得我在羞辱他。爭論是理論的一部分。

「你盯著點收音機!」他指著桌上四分五裂的收音機。我們得再把它往後挪一挪。放著鎮流電阻的試管倒映著爐子的火焰。「恆星發出的光是冰上的倒影。」

「倒映著什麼?」

「當然是炮彈啊。」

我沒有告訴他在這場戰爭開始之前就已經有恆星了,因為那樣,穆勒一定會無言以對,而我也不想毀掉他的理論。再說,我也不相信有過什麼和平時代。無人區地上覆蓋著白雪的彈坑常年經受著恆星的炮彈轟炸,噴濺出大片的紅和白。或許穆勒的理論是對的。

「而就在這個點,」特拉弗斯說,「就在事件視界——又稱事件地平線的那個點,引力會強到連信息都無法從黑洞里傳出去。因此,在史瓦西半徑上,恆星的坍縮看上去是凍結的。」

「凍結的。」我說。我想到了穆勒。

「是啊。事實上,在俄語里,黑洞就叫作『凍恆星』。你以前在俄國前線服過役,不是嗎?」

「什麼?」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

「可是恆星不是真的被凍住了呀。」我說,「它會繼續坍縮。」

「是的,沒錯。」特拉弗斯說,「直到所有的原子都被剝去了電子,除了一個叫作『露奇點』的東西之外什麼都不剩。可是我們看不見史瓦西半徑內到底會發生什麼,而在黑洞里的人也沒法告訴我們裡面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們傳不出信息來。所以,沒人會知道黑洞里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知道。」我說。但他壓根兒沒聽。

他身子前傾,問:「那前線是什麼樣子的?」

天氣太冷了,我們的手每隔幾分鐘就會被凍得僵硬,況且我們還很擔心把液體鎮流電阻給摔了。穆勒戴上剛剛放在燃氣爐上烤了一會兒的手套,而我把雙手伸進已經凍硬了的口袋。

我們在修收音機。負責在各部門之間傳遞消息的艾斯納上次沒能修好他的摩托車,就被送上了前線。要是我們不修好收音機,我們也沒法再繼續當報務員了,而是要被送上前線去當兵。

我們也差不多就要到前線了。如果不是在下雪,我們已經能看見前方帶刺的鐵絲網和無人區的雪包。巨大的俄國煤彈有時候會落進通信營的戰壕。一顆炮彈兩周前就炸了我們的通信棚。我們走在炮兵的前面,有時候友軍的炮彈也會落在我們頭上——因為炮口太破舊了。但不管怎麼說,這兒還是比前線強。我們拚死也要保護好液體鎮流電阻。

「艾斯納的那個分隊昨晚被派去布鐵絲網了。」穆勒說,「而他們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對此構想出了一個理論。」

「有信來嗎?」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再迅速把冰冷的手放回口袋裡。我迫切地需要一雙新手套,可是軍需處那裡已經沒有了。我三次給母親寫信讓她給我織一雙,但她到現在還沒有寄來。

「我知道艾斯納他們隊發生了什麼。」他不屈不撓地說,「俄國人有一塊大磁鐵,把他們都吸到前線去了。」

「磁鐵吸的是鐵,不是人。」我說。

我對於穆勒的理論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論。通信戰壕里到處散落著要上前線的士兵的東西,從水壺到背包到刺刀應有盡有。漢斯和我有時候很疑惑他們怎麼會落下這麼重要的東西。

「可能因為太重了吧。」我說。但這並不能解釋他們為什麼會把刺刀和靴子留下。

「可能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會死。」漢斯撿起地上的一個頭盔。

為了讓氣氛歡快一些,我轉移話題道:「昨天我去軍需官那兒的時候,手套從口袋裡掉出來了,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呢,肯定也在這兒的某個角落裡。」

「是啊。」他說,翻轉著手上的頭盔,「可能當他們沖往前線的時候,這些東西自己就掉下來了。」

我的理論就是,那些自己會掉出來的水壺頭盔還有刺刀就像是穆勒的智慧一樣。戰前他曾是大學裡的一個學生,但隨後,他腦子裡的科學知識和智慧就這麼莫名地棄他而去了。尤其當現在我們離前線只有一線之隔時,他的腦子裡就只剩下那一套套的理論和好奇心了。把好奇心留下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沒錯。磁鐵會吸鐵,而他們扛的帶刺鐵絲正是鐵做的呀!」他露出勝利的神情,「所以他們就這麼被吸走了。」

我幾乎把雙手伸進了燃氣爐裡面,來回地搓著,想要恢複手的知覺:「我們得趕緊把鎮流電阻放進收音機里去,不然你說的這塊磁鐵也要把它吸到前線上去了。」

我接著修收音機。穆勒站在爐子邊上,思考著磁鐵的事兒。門砰地被打開。這門也不是真的門,而是一塊綁在柱子上的鐵棚,是用來加固戰壕用的。它被門縫裡的一塊楔子固定著,只要有人一推,它就會打開,風雪就會湧入。

雪花和光撲了進來,還有前線傳來的狗吠一般低沉的轟隆聲。我把鎮流電阻抓在胸前,而穆勒跑到了收音機前面,像是護住一個受了傷的戰友一樣護著它。來者裹著羊毛大衣和手套,羊毛帽子遮住了耳朵。他逆著光站在門口泛紅的燈光里,盯著我們。

「列兵洛特謝本在嗎?我是來看他的眼睛的。」他說。我終於看清了,他是方肯何德醫生。

「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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