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玫瑰旅館-(1984)-New Rose Hotel

(加拿大)威廉·吉布森 William Gibson——著

李懿——譯

威廉·吉布森(1948—— )擁有美加雙重國籍,是一位極具影響力的科幻小說家、評論家,人稱賽博朋克的「黑暗先知」。書評家一致認為,「賽博空間」(cyberspace)一詞由他在1982年的短篇《整垮鉻蘿米》()中首創,《衛報》則稱他「或許是近二十年間最重要的小說家」。他的長篇處女作《神經漫遊者》(, 1984)對科幻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進一步擴展了他在短篇小說中慣用的主題。《神經漫遊者》開篇第一句——「港口上空的天色,如同沒有節目時的電視屏幕一般」——令人過目難忘,足可比肩托馬斯·品欽《萬有引力之虹》(, 1973)的開端「一聲尖叫划過天際」。吉布森近年的暢銷新作——《圖像識別》(, 2003)、《幽靈國度》(, 2007)、《零記錄》(, 2010)、《外設》(, 2014)——均設定在超然現實之中,而《外設》特別地帶有推理元素。他的新作常以資本主義及計算機科技為背景,尋求信息時代不公正現象的解決之道。

吉布森6歲時父親去世,18歲時母親也離他而去。他父親生前是南卡羅來納州一家建築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他們參與了橡樹嶺部分原子能設施的修建,而關於橡樹嶺『安全』問題的憂慮成了家中常備的交流主題。」吉布森在他自傳性質的短文《1948年以來》( 1948)中如此寫道,他在「電視剛剛發明,新款老爺車混搭炫目的火箭飛船風格,玩具充滿科幻色彩」的世界裡度過了少年時代。

往後,吉布森遇上了「作家巴勒斯——不是埃德加·賴斯·巴勒斯,而是威廉·S.巴勒斯」,不久又閱讀了凱魯亞克和金斯伯格的著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兩人的作品使他成為「後來反主流文化的零號病人 」。

吉布森的短篇小說風格多變,涵蓋恐怖、奇幻等類型,更有不少作品兼收並蓄,無法簡單進行分類。《新玫瑰旅館》於1984年發表於《奧秘》雜誌,這是一篇經典的賽博朋克小說,在許多方面都比他的標誌性作品《整垮鉻蘿米》更勝一籌。

我在這個棺材旅館裡住了七夜,新玫瑰旅館。桑迪,此刻我多麼需要你。有時我恍然與你相遇,記憶在腦海中慢速回放,甜蜜又虐心,如同再度親歷。有時我從包里取出你的小型自動手槍,拇指撫摸過光滑的劣質鍍鉻層。中國貨,點二二口徑,與你擴張的瞳孔一般大小,然而你的眼睛已經消失。

福克斯已經死了,桑迪。

福克斯讓我忘了你。

我仍記得福克斯倚靠在吧台皮墊上的模樣。那是一間昏暗的休息廳,在新加坡明古連街的一家酒店裡。他雙手比畫著,口中高談闊論,談及勢力範圍、鉤心鬥角、行業的興衰起伏,以及他在某個智囊團固若金湯的防禦中發現的破綻。福克斯是頭腦戰爭中的前鋒,公司恩怨的中間人。那些財閥——控制經濟命脈的跨國公司——彼此之間明爭暗鬥,而他就是其中的一個僱傭兵。

我看見福克斯笑容爽朗,他語速極快。他腦袋一甩,將我的冒險貶低為一般商業間諜活動。鋒芒,他說,必須找到鋒芒。他故意把「鋒」字說得很重。鋒芒是福克斯儘力爭奪的聖物,是人類純粹天賦的濃縮精華,無法轉移,鎖在全世界最搶手的科研員顱骨中。

鋒芒無法寫到紙上,福克斯說,也無法存進磁碟。

而錢已落入公司叛徒的手裡。

福克斯風度翩翩。他額上有一綹不聽話的頭髮,給他平添了幾分孩子氣,抵消了深色法式西裝的嚴肅。可他走出酒吧的時候,左肩斜的那個角度啊,整個巴黎都找不出一位裁縫能為他掩飾住。這使他的風度大打折扣,看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在瑞士聯邦政府所在地伯爾尼時,曾有一輛計程車從他身上碾過,沒人知道怎樣才能讓他復原。

我想我選擇追隨他,就是因為他說他的目標是鋒芒。

在尋找鋒芒的路上,緣分突然降臨,我邂逅了你,桑迪。

新玫瑰旅館其實是個「棺材架」,位於成田國際機場凋敗的外緣地段。在通往機場的主幹道一側,水泥地上架起了一排排一米高、三米長的塑料艙室,活像哥斯拉嘴裡過剩的牙齒。每間艙室都裝有電視機,高度與天花板齊平。好幾天了,我一直在看日本電玩節目和老電影,有時我把你的槍握在手裡。

有時我能聽見噴氣機的聲音,它們飛入成田機場上空等待著陸。我閉上眼,想像白色的航跡雲逐漸消散,清晰的輪廓變得模糊。

你走進橫濱的一家酒吧,與我初次相遇。你是歐亞混血,算半個老外,身穿一件中國製造的服裝,山寨自某個東京設計師的作品,顯得身段流暢,腰身纖長。你有著歐洲人的深色眼眸、亞洲人的高聳顴骨。我記得後來,在一家酒店客房裡,你在床上將手提包翻了個底朝天,扒拉那堆化妝品,還有一卷皺巴巴的新日元、一本用橡皮筋捆紮著的殘破地址簿、一張三菱銀行卡、一本封面蓋了金菊大印的日本護照,以及那把中國產的點二二手槍。

你向我講述了自己的身世。你父親曾是東京的一位企業高管,現在卻顏面掃地,被財閥之首保坂集團逐出門外。那一夜,你說你母親是荷蘭人,我聆聽你用柔聲細語為我描繪夏日的阿姆斯特丹,說水壩廣場的鴿群就像一張柔軟的棕色地毯。

我從沒問你父親到底捲入了何種醜聞。我看著你穿衣服,看著你的黑色直發飛舞,劃破空氣。

現在,保坂集團盯上了我。

新玫瑰的「棺材」艙室架在回收利用的腳手架上,鋼管外鍍了一層明亮的搪瓷。爬樓梯時,碎裂的漆片隨著我走過小道的腳步紛紛飄落。我沿路用左手挨個點數「棺材」的門,門上貼著多種語言書寫的警告:遺失鑰匙將處以罰款。

噴氣機從成田機場起飛,我聞聲揚頭。回家的路,遙遠得如天邊的月。

福克斯很快就看出我們能如何利用你,可他眼光不夠犀利,沒看出你暗藏野心。話說回來,他從未陪你在鎌倉的海灘躺一整晚,從未聆聽你傾吐夢魘,從未在星空下細聽你虛構的整個童年——一次一個花樣,你孩童般的小嘴一張,就揭露一段新鮮的過往。你每回都發誓這次講的是事實,再不說謊。

這些細節我無所謂。身下的沙子逐漸冰涼,我摟緊了你的腰。

你曾從我身旁離開,跑回那片海灘,說忘了鑰匙。結果我發現你的鑰匙還插在門上,於是趕緊去追你。你的腳踝浸沒在浪花中,光滑的後背僵直,雙眼目光渙散。你說不出話來,只是顫抖,失魂落魄,為迷離的未來和美好的過去而顫抖。

桑迪,你把我丟在了這裡。

把你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

這支槍、你的化妝品——塑料盒包裝的所有眼影和腮紅。那台克雷微型電腦是福克斯送你的禮物,裡面有一張你輸入的購物清單。有時我把它調出來,看著待購商品一一滾過小小的銀色屏幕。

冰箱1台;發酵器1台;孵化器1台;配備瓊脂槽和透射儀的電泳系統1套;組織植入器1台;高效液相色譜儀1台;流式細胞儀1台;分光光度計1個;硼硅酸鹽閃爍管4羅;微量離心機1台;DNA合成器1台,內置微電腦,軟體配置齊全。

價格不菲,桑迪,但那時保坂集團為我們埋單。後來你讓他們付出了更大的代價,自己卻悄然離去。

那張清單是弘志為你列的,也許是在床上。讀賣弘志,隸屬馬斯生物實驗室股份有限公司,而保坂集團想得到他。

他是熱門人物,鋒芒超群。福克斯總愛追著遺傳工程師跑,就好比體育迷追逐喜愛的運動明星。福克斯實在太想得到弘志了,他都能嘗到自己口中渴望的味道。

你出現之前,他曾三次派我去法蘭克福,只為走馬觀花地調查一下弘志——不在他面前露臉,更不用擠眉弄眼打招呼,只是觀望。

種種跡象表明,弘志已經安頓下來,娶了一位德國姑娘,她鍾情於傳統的羅登呢與鮮栗色的馬靴。弘志在城裡一片體面的廣場邊買了一套二手房。他玩起了擊劍,放棄了日式劍道。

到處都有馬斯公司安全組的人,他們來無影去無蹤,密不透風的監視網如同糖漿般濃稠而澄澈。回來後,我告訴福克斯,我們無法接觸弘志。

可是,你替我們接觸到了他。桑迪,你真是一場及時雨。

保坂集團的接頭人就像保護母體的特化細胞,福克斯和我則是有機體誘變劑,是不可信任的密探,在公司之間的暗海上漂浮。

把你安插到維也納後,我們便聯繫了保坂集團,開出弘志的價碼。那些人連眼皮都沒眨一下。洛杉磯酒店套房裡一片死寂。他們說需要考慮考慮。

福克斯提到了基因競賽中保坂集團的頭號對手,那個名字就這樣脫口而出,打破了禁止使用實際名稱的協議。

他們說,得考慮考慮。

福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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