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讓我們拯救宇宙(伊喬·蒂奇的一封公開信)-(1971)-Let Us Save the Universe (An Open Letter from Ijon Tichy)

(波蘭)斯坦尼斯拉夫·萊姆 Stanislaw Lem——著

(美國)喬爾·斯特恩 Joel Stern——英譯

(美國)瑪利亞·斯維西卡-季米安奈科 Maria Swiecicka-Ziemianek——英譯

王亦男——中譯

斯坦尼斯拉夫·萊姆(1921——2006)是一位享譽世界的波蘭科幻作家、哲學作家以及諷刺文學作家,他的作品出版三十多個國家,銷售上百萬本。半個多世紀以來,他創作了一系列影響深遠、開創先河的虛構和非虛構作品。

1976年,西奧多·斯特金說,萊姆是世界上讀者範圍最廣泛的科幻作家。如果這個說法屬實,那麼這不僅因為萊姆是一位天才,還因為他常常在科幻創作中使用荒誕故事或民間傳說的寫作手法,語言也更加平易。然而,他的作品中,知識的嚴謹性卻鮮為人知,其涵蓋領域包括先進技術、人工智慧、群落集體、外星生物,等等。萊姆的大部分作品都具有連續性,同時也具有獨特性,類似的傑出作家還有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和萊納·洛恩。

他最為出名的要數1961年創作的傑作《索拉里斯星》()了,這部作品曾經三次被搬上熒幕,其中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改編的那部最為著名。但是,萊姆非虛構創作經歷同樣令人驚嘆。尤其是《科技彙編》(Summa Teologiae, 1964),這是一本傑出而前衛的調查書,內容涉及信息技術、人工智慧以及生態前沿,其中夾雜著作者對於生物及技術本質的思考。

部分美國科幻界人士和萊姆相處特別不融洽,使得他成為1973年美國科幻作家集中抨擊的對象,當時,他先是被授予了美國科幻協會榮譽會員,隨後又被撤銷資格;有些人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指責,因為他對於美國科幻的言論大部分表示否定,認為美國科幻作品太過於商業化。甚至當萊姆稱讚一位美國作家——菲利普·迪克時也招來了麻煩。菲利普·迪克向美國聯邦調查局舉報萊姆,認為「萊姆」是一位特工,試圖通過某種方式來美國搞破壞。那以後,也難怪萊姆淡出科幻圈了(幸虧他的國際知名度,萊姆才比大部分蘇聯集團成員國作家有更多迴旋的餘地)。

萊姆大部分作品都值得一讀,其中以「戎·蒂奇」為主角創作的系列故事細節豐富,尤其令人捧腹。蒂奇是一位倒霉的宇宙樂觀主義者,他駕駛自己的單人火箭穿越太空深處,先後遇到了時間隧道、古怪的星際文明以及黑洞。無論是喜歡吞掉宇宙飛船的食人土豆,還是生活在地下墓穴的機器人神學家,萊姆的想像力都在這些膾炙人口的故事中發揮到極致。正如翻譯家邁克爾·坎德爾在《星際航行日記》一書的注釋中指出的,這些故事包含有趣好玩的逸事、尖銳的諷刺,還有透徹的哲學思想。但是,正如坎德爾所持的觀點,比起創新來說,萊姆更多的是再創造——將20世紀早期科幻小說中的哲學小說寫作手法帶入了現代,從而使自己與阿爾弗雷德·雅里和保羅·史克爾巴特等作家齊名。

《讓我們拯救宇宙》的英語版首次刊登在《紐約客》雜誌(1981)上,這是「蒂奇系列」晚期的故事之一,不僅保持了該系列大部分秉承的氛圍,還夾雜了一絲悲傷的氣息。在重遊自己喜歡的地方時,蒂奇發現,其中有太多都被污染或者改造了。「蒂奇」在波蘭語中是「安靜」的意思。

在地球做過長時間休整之後,我再次出發,重遊自己前一次宇宙探險中喜歡的地點——英仙座星群、小牛星座,還有銀河系正中間那一片浩大的星雲。每一處地方我都發現了變化,寫出來卻著實令人痛苦,因為這些變化並非朝著良性方向。在今天,太空旅遊客流量增長被多次提及。毫無疑問,旅遊本身是美妙的,但是要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內。

有礙觀瞻的現象一出家門就開始出現。火星和木星之間的小行星帶現在的狀況簡直可悲可嘆。這些亘古不變的隕石,曾經在永恆的黑暗中沉睡,現在卻被燈光照亮,更糟糕的是,每塊隕石都被刻滿了字母簽名和字母標誌。

深受戀人們喜愛的愛神標誌,在自學成才的「書法家們」刻寫的銘文下與日俱增。一對兒精明的商販夫婦在這裡出租鎚子、鑿子甚至還有空氣鑽,這個曾經最結實的岩石地帶,沒人能找到一塊沒有痕迹的石頭。

塗鴉遍地都是,第一眼望過去全是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愛心,品位極其低劣。而穀神星,這個出於某種原因深受大家族喜愛的地方,則深受拍照的困擾。這裡的很多攝影師不僅出租擺拍用的宇航服,還在山坡塗上一層感光乳劑加強效果,而拍照費用卻極其低廉,這為他們帶來了大批絡繹不絕的旅行團。拍攝的巨幅照片,被遊客們裝上相框保存起來。在相片里擺出和諧姿勢的家庭成員——父親、母親、祖父母、孩子——都在懸崖峭壁上露出微笑。這些,正如我在一些旅遊介紹中讀到的,營造出一種「家庭式的融洽氛圍」。至於朱諾,那顆曾經美麗動人的小行星已經成為過去式;每個喜歡它的人都要鑿下幾塊石頭來,用力扔進宇宙里。人們大肆浪費鐵鎳成分的流星(這些流星被製作成紀念圖章、戒指和袖扣),也不放過彗星,你再也找不到一顆完好無缺、拖著長尾的彗星。

我本以為,只要飛出太陽系,就能擺脫星際大巴的擁堵、在懸崖上擺拍的家庭,還有拙劣的塗鴉。然而,我卻大錯特錯了!

最近,天文台的布魯克教授就向我抱怨,半人馬座的A星和B星都變得越來越黯淡無光了。那裡塞滿成堆的垃圾,不變得黯淡無光才怪呢!還有高密度的天狼星周圍,現在最吸引眼球的是一個圓環,看上去和土星的行星環類似,只不過前者由啤酒瓶和檸檬飲料罐組成。沿這條路線飛行的宇航員不僅要閃避成群的隕石,還得注意錫罐、蛋殼,還有廢報紙。有些地方甚至連星星都看不到,遍地都是垃圾和廢物。多年來,天體物理學家們一直為找出不同星系宇宙塵埃總量不同的原因而殫精竭慮。至於答案,我認為,非常簡單:文明程度越高,產生的塵埃和垃圾就越多。這與其說是天體物理學問題,不如說是宿舍管理員要解決的課題。其他星系也無法應付這種情況,這多少算是個小小的安慰。

在宇宙里吐口水是另一種應受譴責的陋習。和其他液體一樣,口水在低溫下凝結成固體,與其碰撞會很容易導致災難。這說起來有些尷尬,但是太空旅行途中生病的遊客似乎把外太空當作了自己的私人衛生間,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記載自己病痛的痕迹會沿著軌道盤旋數百萬年,由此而引發其他遊客不好的聯想、厭惡和反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酗酒是一個尤其突出的問題。

經過天狼星的時候,我數了數上面林立的各種廣告牌,火星牌伏特加、銀河牌白蘭地、月亮牌杜松子酒,還有衛星牌香檳,很快就眼花繚亂、數不清楚了。我從駕駛員那裡得知,一些空間站不得不把起飛燃料換成硝酸,因為前任把酒精燃料都揮霍光了。空間站的巡邏警衛說,太空中的醉漢一般都離得比較遠,很難抓到現行:人們會把自己步履蹣跚的原因歸咎於失重反應。某些空間站的行為更是丟人。經過一個空間站的時候,我曾經請他們為我的儲備瓶裝滿氧氣,然而,在繼續前行不超過1秒差距之後(等於3.26光年),我聽到一種奇怪的噝噝聲,於是發現,他們給我裝的竟然是純干邑白蘭地!我返回空間站,那裡的主管堅持說,我在和他說話的時候曾經向他遞過眼色。或許我確實眨了眨眼睛——我患有麥粒腫——但這種事情是光憑眨眼就能確認的嗎?

主幹道上,混亂橫行。很多人時常超速,考慮到這一點,龐大的事故災難數字也就不足為奇了。最糟糕的要數女司機:她們通過飛速前進來放緩時間的腳步,從而能顯得更加年輕。同樣地,你還會經常碰到駕駛即將報廢的交通工具上路的,譬如那種老舊的宇宙大巴,排出的尾氣污染了整個黃道。

在帕里多尼亞星球著陸的時候,我想要找意見簿,卻被告知,意見簿前一天被隕石撞碎了。原來,這裡的空氣供給已經告急,下一站比魯利亞星球有6光年距離,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補充給養。去那裡觀光的人們不得不把自己冷凍起來,達到假死狀態,等待下一艘空氣補給船。如果一直保持存活狀態,他們連一口空氣都沒法呼吸到。當我到達時,這裡的太空基地空無一人,他們都在冷卻艙里冬眠。不過在自助餐廳,我看到了各類飲品——從菠蘿乾邑到比爾森啤酒應有盡有。

衛生狀況,尤其在那些大型保護區里的行星上,令人無法容忍。在《莫西圖裡亞之聲》報紙上,我讀到一篇文章,呼籲消滅可怕怪獸斯沃胡克。這些捕食者上嘴唇長有一堆發光的肉贅,形狀各異。然而過去幾年裡,並排兩個零形肉贅的出現頻率越來越高。斯沃胡克經常在野營地附近捕食,這裡到晚上,在夜幕掩蓋之下,遊人會躺在敞開的帳篷里。它的目標就是那些尋找隱秘地點的人們。然而,文章作者為什麼沒意識到,這些動物難道不是完全無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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