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1963)-Darkness

(巴西)安德烈·卡爾內羅 André eiro——著

里奧·L.巴羅 Leo L. Barrow——英譯

楊文捷——譯

安德烈·卡爾內羅(1922——2014)生於巴西小鎮阿蒂巴亞,多才多藝,是巴西最著名的科幻作家,也是巴西科幻文學的奠基人之一。除此以外,他在藝術領域涉足甚廣,在攝影、電影、繪畫、臨床催眠、廣告和詩歌等領域都有出類拔萃的表現,獲得了全國乃至國際性的成就。他在巴西最負盛名的身份是詩人,不僅創建了極富影響力的巴西詩歌刊物,其作品還在多家富有影響力的雜誌上刊登,被多部選集收錄。他的攝影作品代表了巴西現代主義的最高成就,是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的永久展品。他獲得的榮譽頗多,其中包括由法國政府頒發的獎章,獎勵他對巴法兩國文化交流做出的貢獻。此外,他還被《巴西幻想文學年鑒》()選為2007年的年度人物。2009年,他獲得巴西文學學院頒發的特別獎。為了紀念他,他的家鄉在2014年和2015年各舉辦了為期一周的文化慶祝活動。

在科幻領域內,卡爾內羅著有數本長篇小說和多篇影響力深遠的短篇小說,共被翻譯為16種語言。他是南美首位加入了美國科幻與幻想小說協會的成員。他的作品曾被收錄於布萊恩·奧爾迪斯和薩姆·J.倫德瓦爾編輯的《企鵝世界科幻作品選集》(,1986);在弗雷德里克·波爾和伊麗莎白·安妮·赫爾編輯的國際科幻小說集《地球傳奇》(, 1986)中,他的作品代表巴西入選。

這裡收錄的短篇小說《黑暗》是一個獨特的末世故事。它稱得上是一篇世界名篇,並獲得了巴西的雨果獎——新星獎。阿瑟·克拉克和A. E.范·沃格特對這篇故事都極為喜愛,沃格特甚至稱《黑暗》是史上最偉大的科幻小說,並把卡爾內羅跟卡夫卡和加繆相提並論。本篇跟葡萄牙作家侯塞·薩拉馬戈30年之後所著的《盲》(, 1995)有相似之處——後者描述了一個所有人類驟然失明後的世界。

大家都嚇壞了,但瓦爾達斯沒有。他是四點回家的。那時,燈還開著。燈光很微弱,一道道紅色的光像是一串警報。他在吃午飯的老地方要了一個冷切三明治。只有店主和一個女服務員還在,而他們之後也走了。黑影中,他們步伐緩慢。

瓦爾達斯輕而易舉地回到了公寓。他已經習慣了夜歸時在黑暗中穿過走廊。電梯停了,他便爬了三層樓梯。廣播里傳來的聲音很奇怪,不知道是人聲還是雜音。他推開窗,面前成千上萬的紅光在沒有星的天空里勾勒出一幢幢高樓的剪影。

他走到冰箱前,喝了杯牛奶。冰箱的馬達已經停了。在水閘停掉之前,他把浴缸的出水口塞上,裝上滿滿一缸水。他翻出手電筒,在昏暗的光亮下翻找著公寓里的東西。他把一罐罐的奶粉、穀類早餐、餅乾,還有一盒巧克力放在了廚房的桌上,關上窗,滅了燈,躺在了床上。真切的危機感讓他打了個冷戰。

他睡得斷斷續續,夢境紛亂。隔壁公寓有孩子在哭鬧,不斷地要求母親把燈打開。他驚醒過來,把手電筒抵在手錶上,發現已是早晨八點。他打開窗,黑暗幾乎一望無際,只有東邊又紅又圓的太陽隱約可見,像是隔了層厚重的磨砂玻璃。街上的人群剪影般穿行著。

瓦爾達斯費了些力氣才洗好臉。他來到廚房,就著奶粉吃了些脆米餅。出於慣性,他想到了自己的工作,又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地方可以去。繼而,他又回憶起兒時被關在衣櫥里的恐懼,回憶起自己無法呼吸,黑暗鋪天蓋地。他來到床邊,深吸了一口氣。太陽像紅色的圓盤掛在漆黑的天邊。瓦爾達斯有些不知所措,這黑暗讓他本能地想逃跑、呼救。他雙手緊握成拳,不斷地喃喃自語:「我必須鎮定下來,保全自己,直到一切恢複正常。」

敲門聲響起,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來者是他的鄰居,他想為孩子們要些水。瓦爾達斯告訴他自己存了滿滿一缸水,隨後又跟鄰居一起去接來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他的小心謹慎派上了用場。他們手牽著手,連成一行,靠著走廊的牆壁一點點往前挪動。孩子們安靜了些,他們的母親也不再哭泣,連聲道謝。

瓦爾達斯領著他們來到廚房,讓大家坐下。孩子們黏在母親身邊不肯離開。他摸索著打開櫥櫃,摔了一隻杯子後才拿到一口鋁鍋,隨後又去浴缸里打了一鍋水回到廚房。他把水裝進杯子,遞給一雙雙摸索著伸出來的手。黑暗中他難以保持平衡,水灑了自己一手。

在他們喝水時,他禮貌地問了問他們要不要吃點什麼。小男孩感激地表示自己的確餓了。瓦爾達斯拿起那一大罐奶粉,小心翼翼地開始沖奶。他動作緩慢,一勺勺地數好後再倒水攪拌,並大聲地形容著自己的動作。聽眾們出言鼓勵,讓他再小心些,並對他的能力大加讚賞。瓦爾達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奶調好、分完。全神貫注地做好一件對大家都有益的事情讓他感覺很棒。

有一個小男孩不知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笑出了聲。從黑暗降臨之後,這是瓦爾達斯頭一次感到樂觀和希望。他們在他的公寓里待了很久很久,若無其事地聊著天。他們倚在窗欞上,尋找著遠處的光。時不時地,他們會雀躍地發現天邊有微光閃現,誰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自欺欺人。

瓦爾達斯成了這一家人的領袖。他把吃的分給他們,並在黑暗中帶著他們參觀了這四個房間組成的小小世界——這裡的布局他再熟悉不過。晚上九點到十點時,他們手牽著手回到了自己的家。瓦爾達斯隨他們一起回去,幫忙把孩子們哄睡。外面的街道上有男子在大聲呼喊,絕望地想為自己的孩子要些食物。瓦爾達斯關上窗,把他們的聲音隔絕在外。剩下的食物只夠他們五個人吃上一兩天了。

瓦爾達斯沒有回家。他留在了孩子們的卧房隔壁,跟鄰居們一起躺下聊天,每句話都讓他們聯繫得更加緊密。過了很久,他們才一一睡去,每個人的腦袋都埋在枕頭下,像是海難中緊緊抱著木樁的海員,對周圍的呼救無能為力。他們的夢裡是新日破曉的場景,天空湛藍,陽光湧入房間,雙眼在經歷了長久的不見天日後貪婪地吸收著這些奢侈的色彩。但這場景並沒有成為現實。

那盒巧克力被盡數分配給了大家,還剩下穀物早餐和奶粉。如果光明再不回歸,後果將不堪設想。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他們再一次躺下,閉上眼睛,用盡全力想要睡著,等待著次日的晨曦降臨。然而,醒來後事情依然沒有改觀——黑暗一如既往,火焰燒盡,灶台冰冷,食物已經快要告罄。瓦爾達斯把最後一點穀物和奶粉分給了大家。他們開始感到不安。

作為沒有辦法的辦法,他提出去幾百米外的雜貨店搶些食物。隔壁的夫婦和孩子們在聽到他的提議之後都眼睛一亮。

他帶上一根從工具箱里翻出來的撬杠作為武器,要離開自己的庇護之所去偷東西。至於這一路將會遇到什麼,他根本不敢去想。黑暗抹去了所有的感知。瓦爾達斯沿著牆邊往前走去,用記憶來填補這條路上的細節,雙手挨著牆,觸摸著每一處凹凸的痕迹。他就這麼一寸寸地摸索著這棟樓的外圍,直到指尖下的觸感變成了陳舊的鐵門。沒錯了,就是這裡。

這裡是這一排建築里唯一的商店。他彎腰尋找門鎖,雙手沒有遇到任何的阻力。門只是半掩著。他探身進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右邊的架子是放食物和糖果的地方。他撞到收銀台,罵了一句,身體一動不動,肌肉僵硬地等待著什麼。他翻身爬過收銀台,緩緩探出手。指尖觸到的是一塊貨架板。他的手順著貨架一路摸過去。

什麼都沒有。當然了,他們在黑暗徹底降臨前已經把一切都賣光了。他舉高手臂,更為急切地摸索著。空空如也,什麼都沒留下。

他重新拿上撬棒,謹慎地邁著小步返回,去跟家裡那些朋友們會合……他迷路了。他倒在馬路旁邊,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像是溺水一般掙扎著站了起來,大喊道:「幫幫忙,我迷路了,可以告訴我這條街的街名嗎?」他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卻沒有人回答。周圍越是沉默,他便越是急切,希望有人出於憐憫幫助他。可他們為什麼要幫他呢?他自己不也曾在窗前聽過那些迷路的人的哭喊,對他們聲音中的瘋狂和絕望感到恐懼?

瓦爾達斯毫無頭緒地邁出腳步,一邊大聲呼救,一邊向人解釋著自己肩負著四個人的性命。他不再靠著牆邊行走,醉漢一樣慌亂地繞著圈,懇求大家給他提供信息和食物:「我是瓦爾達斯,我住在215號,請你幫幫我。」

黑暗中有人聲傳來:他們不可能聽不見他的求救。黑暗籠罩了一切,剝去了他的羞恥心,讓他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不住地哭喊著、乞求著。這黑暗令他無所適從。這黑暗開始滲入了他的毛孔,改變了他的想法。

瓦爾達斯不再求助。他開始咒罵身邊的路人,給他們冠罪,質問他們為何不作為。他的無助變為了怨恨。他攥緊手裡的撬棒,準備好隨時用暴力來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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