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手-(1965)-The Hands

(澳大利亞)約翰·巴克斯特 John Baxter——著

劉冉——譯

約翰·巴克斯特(1939—— )是一名澳大利亞作家。他出生於新南威爾士的蘭德威克,現居法國巴黎。2007年以來,他擔任每年組織的巴黎寫作工坊(Paris Writers'' Workshop)的聯席主席。他於20世紀60年代的新浪潮時期開始在《新大陸》上發表科幻小說,同時出版了兩本開創性的澳大利亞科幻小說選集:《澳大利亞科幻小說太平洋之書》(, 1968)及其續作。巴克斯特在《新大陸》上連載了他的長篇處女作《弒神者》(),後來由艾斯出版社(Ace)以《外來者們》(, 1968)為書名出版。不過,科幻小說只是巴克斯特的興趣之一。在撰寫小說的同時,巴克斯特也成為頗有影響力的工人教育協會電影研究小組成員,同時兼任小組內部刊物《電影文摘》(Film Digest)的編輯。他在悉尼電影節上活躍多年,並為許多電影撰寫影評。

20世紀80年代以來,巴克斯特開始做紀錄片和電視劇的製作人與編劇,代表作有《剪輯室》()和《第一鏡頭》()等。他以關於電影的非虛構作品分析點評伍迪·艾倫、路易斯·布努埃爾、費德里科·費里尼、斯坦利·庫布里克、喬治·盧卡斯和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等電影人的作品。

搬到巴黎之後,巴克斯特寫了四本自傳:《紙的驕傲:書蟲的懺悔》()、《我們永遠擁有巴黎:光明之城的性與愛》()、《不動的盛宴:巴黎聖誕》()以及《世界上最美的步行道:巴黎的人行道》()。

《手》是一篇特立獨行且令人細思極恐的科幻小說,是受到新浪潮影響的成功作品。

他們讓維蒂走在前面,因為他有兩個腦袋;在其他人看來,如果迎接他們的將是同情、尊敬或愛,那麼維蒂應該最先享受個夠。他走下斜坡之後,其他人才跟了上去。斯隆把他的第三條腿和第四條腿摺疊在背後,如同收起翅膀的蝴蝶;谷崎仍然是沉默而神秘的亞洲人模樣,只是隆起的小腹讓他看起來像是懷胎八個月的女人。還有其他人————七個被外星人折磨過的地球男人。

人們看到了維蒂,爆發出一陣歡呼,這正是他們聚集在這裡的原因。一聲自發的歡呼清空了一萬個肺里的空氣。那聲音如浪潮撲面而來,波濤洶湧,令他們忍不住想趴在地上等它軋過。但歡呼只有一聲。等它快結束時,人們已經看清了維蒂和其他人的模樣。肺已清空,他們不願意也沒辦法將肺裝滿空氣再來一次了。只有站在最後面的寥寥數人發出了第二聲歡呼。他們的聲音如同海岸邊海鳥的叫聲一樣稀疏。其他人一片沉默,但窸窸窣窣的低語如同退潮時逐漸消融的海水泡沫。沒人想開口說話。就在那時,阿爾弗雷德·賓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怪物。

在總部的接待室里,賓斯站在窗前俯瞰著城市,街道上空無一人。就在他眼前,一家三口——母親、父親和一個小男孩——匆匆忙忙地穿過下面的廣場,消失在地鐵口。他們肯定是最後一家人了,因為那寬闊乾淨的街道上再也沒有其他人移動的身影。賓斯幾乎忘記了,已經沒有人住在城市裡了。上萬人來迎接他們,但現在表演已經結束,人們都回到了自己家裡,只剩下那些不得不留在城市裡的人。

「一個人也沒留下?」法默說。其他人一言不發。

「你又在偷聽了。」賓斯沒轉身就說道,「你發過誓不這麼乾的。」

「我控制不了。」法默說。他低頭望著胸口的隆起,那裡生長著第二個大腦。透過柔軟透明的皮膚,他能夠看到灰色的溝回,以及血管與組織下褪去的血色。「它越長越大了。」

「你和谷崎應該待在一塊兒。」有人說。現在已經安全了,但在回程早期,谷崎曾經對自己的大肚子很敏感。那裡生長著第二套腸道。曾經因此發生過鬥毆,彷彿暴力可以抹去一切,但幾周之後他們就習慣了。

有人走進了接待室,他努力避免流露出尷尬的神色,並短暫地成功了片刻。但法默的模樣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那人的目光變得獃滯,而後挪開了一會兒。當他轉回頭來,目光直接穿過了他們腦袋上空。

「請你們跟我走,好嗎?」他說。

他們跟著他穿過走廊,走向即將舉行報告的房間。燈光柔和,沒有影子,他們都為此高興。對他們來說,比自己畸形的身體更可怕的,是自己怪誕地舞動著的影子。

「噁心。」將軍說,「野蠻。非人。」將軍面色蒼白。

「並不是,」賓斯禮貌地說,「他們跟我們不一樣,您懂的。」

一名上校困惑地搖搖頭:「難以置信。」

「並不是。」賓斯又說了一遍。

「你們覺得疼嗎?」醫生溫和地問道,「我是說,當挪動它們的時候。」

賓斯攥緊了其中一隻從胸口中央長出來的手。

「一點兒也不疼。」他說,「如果攥成拳頭四五次,我會覺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那可能是因為胸部的肌肉同時為這雙手和我的肺工作。」

醫生在他乾淨的小手上記了些什麼:「我能檢查一下嗎?」

他恭恭敬敬的姿態真令人惱火。所有人說話時都細聲細氣,哪怕他們表現出厭惡,也比這樣要好得多。醫生伸手過來時,賓斯熱情地握住他的手搖晃起來。醫生髮出了一聲尖叫。

醫學檢查結束之後,他們被帶回了那個大房間,等待更多問題。所有人都很安靜,也很善解人意。賓斯還是希望他們能別那麼恭恭敬敬的。這讓他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而這會令他不安。在赫胥黎上,他從未覺得自己有所不同,就連他們離開赫胥黎的時候,庫魯也讓他們覺得多一條胳膊、一條腿或者別的器官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幾乎希望庫魯能跟他們一起回來了。庫魯在的時候,這個群體是完整的。現在,一切都是錯的,平衡被打破了。有什麼東西缺失了。

提問者繼續表現得善解人意。他們的問題總是輕聲細語、溫柔體貼,只有政客們表現出了少許不耐煩。

「你們從來沒嘗試逃跑?」其中一個人尖銳地問道。

「我們試過。」斯隆說,「一次——不對,兩次。然後我們放棄了。根本不可能逃跑。」

「總是有可能的。」另一個人說,但聲音不大。

賓斯胸口的兩隻手躁動起來,手指不安地互相撫摩。

「赫胥黎人跟我們不一樣。」賓斯說,「他們看起來有時候跟我們很像————但在其他方面完全不同。你不懂那是怎麼回事。你不可能明白……」

「手指。」維蒂說,只有他右邊的嘴巴開口了,效果很奇怪。當其中一張嘴說話的時候,你會期待另外一邊也說些什麼,但它一直沒開口。就算大腦在法默那裡,人們也期待得到一些反饋。賓斯不禁想知道兩個大腦是否在不同的維度上思考。他從沒問過維蒂,感覺這麼做不對勁。

「對,手指。」迪克森說,「庫魯有一種辦法,他能用手指讓我們……讓我們……」

在他肩膀下,原本的胳膊下面又多長出來一對胳膊,上面卻沒有手。他想要用這對多餘的胳膊比畫什麼,然後又停了下來,因為他意識到沒有手,這根本毫無意義。

「他會打響指。」賓斯說,「不是那種普通的響指。很快,帶著回聲。他這麼做的時候,我們就不得不服從他的指令。」

將軍打了兩個響指:「像這樣?」

「不。」維蒂說,「只有庫魯能做到。」

「除了這個,他們沒有給你們施加其他壓力?」

「我們不能離開城市,」斯隆說,「除此之外,大部分事情都能做。我們並沒有被關起來什麼的。」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

「那麼,」其中一個精神科醫生說,「他們是怎麼……」

他停了下來,意識到了其他人的沉默。沒人想問這個問題,但既然他已經開口,就別無選擇,只能問下去了。

「他們是怎麼把你們……我是說……」

「你是說他們是怎麼改變了我們?」賓斯說。

「對。」

斯隆笑了起來。「他們沒有改變我們。」他說,「是我們自己乾的。」

「在赫胥黎上,一切都不一樣。」維蒂說,「在那裡,我們這樣是正常的。任何人都可以生長、改變,只要適合自己就好。如果你想要長高一英尺……你只要長高一英尺就好了。從身體上來說,他們跟我們沒什麼不同。這只是一種……他們學會的一種小技巧。他們教會了我們。」

「但你們為什麼要長出這些……附加肢體?」

「我們不知道。」賓斯說,「庫魯只是打了個響指,然後……」他聳了聳肩,沒什麼更多好說了。

海邊更安靜一些。沒有聲響,只有風聲和汩汩水聲。賓斯希望海灘仍在,但城市多年前就已經吞沒了海岸,甚至淺灘。他站在城市最遠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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