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BRO2B-(1962)-2BRO2B

(美國)庫爾特·馮內古特 Kurt Vo Jr.——著

姚向輝——譯

庫爾特·馮內古特(1922——2007),標誌性的美國作家,以其超現實和非時序性的科幻小說《屠場五號》(, 1969)而聞名。《屠場五號》講述了一個與時間脫節的男人在外星人動物園裡的奇異冒險和他在德國納粹集中營里的痛苦遭遇,完美地捕捉了對美國反文化時期的現象。

馮內古特其他的重要小說還有《泰坦的女妖》(, 1959)、《茫茫黑夜》(, 1962)、《貓的搖籃》(, 1963)和《冠軍早餐》(, 1990)。馮內古特的晚期作品同樣優秀,而且有可能受到了低估。最近美國文庫再次出版了他的所有小說,這就是其作品之優秀的鐵證。馮內古特的作品在不同時期曾被歸為科幻小說、諷刺小說和後現代小說。他在某些圈子內被視為馬克·吐溫的繼承人,但事實上馮內古特的超現實寫作手法更接近威廉·巴勒斯,儘管兩人的風格大相徑庭。若是馬克·吐溫和巴勒斯結合,生下一個孩子,就該是馮內古特。

雖然馮內古特很抗拒「科幻小說作家」這個標籤,但他的作品《未準備佩戴》(, 1953)確實刊登在了《銀河》雜誌上,而且他經常想像外星人的社會與文明。1965年,他為《紐約時報書評》撰寫文章《科幻小說》(,《馮內古特:小說與短篇小說,1950——1962年卷》,美國文庫,2002),稱他的小說《玩家鋼琴》()出版後,他「從評論家那裡得知,他是一名科幻小說作家」,自那以後,他就成了「(科幻)文件櫃里一名不情不願的住客」。按照他的說法,只要一名作家膽敢「關注科技」,就會成為科幻小說作家;他同時也敏銳地注意到,在「喜歡被歸為科幻小說作家」的那些人里,有很多「安於現狀」,因為這使得他們成為一個文化圈子的一部分。對馮內古特來說,科幻不僅僅是一種類型文學,更像是一個「參與者」的類型文學。對一位獨來獨往、性格乖僻的老頭來說,這當然不是什麼加分項。

馮內古特遠離類型文學的做法或許非常明智,這麼說,一方面是因為他由此獲得了一個廣泛得多的讀者群體;另一方面是他使用科幻小說橋段達成的目的也與絕大多數科幻小說不同,他的目的包括在作品中體現他的荒誕主義、誇張手法和諷刺天賦。雖然威廉·泰恩和斯特潘·查普曼這些作家從沒離開過「科幻」這一類型文學的範疇,但他們與馮內古特有著某些相同的特質。他們的職業生涯不夠成功,這不僅因為他們出版的小說比較少,更因為他們不夠熱忱的姿態給一些科幻小說編輯造成了錯誤的印象。最後,類型文學還是俘獲了馮內古特——2015年,他的名字被納入了科幻與奇幻小說名人堂。

馮內古特的短篇小說相對較少,但往往能夠深刻地反映他的長篇作品的主題與風格。《》是一篇諷刺小說,講述協助自殺和人口控制。同時也言之有物地評論了長生不老的想法。它與《茫茫黑夜》出版於同一年,後者由福西特金牌出版社(Fawcett Gold Medal)出版,首印數達175000冊。

一切都堪稱完美。

沒有監獄、沒有貧民窟、沒有精神病院、沒有殘疾、沒有貧窮、沒有戰亂。

所有疾病都已臣服。衰老亦然。

死亡,除了意外事故,只是自告奮勇者的冒險旅程。

美利堅合眾國的人口穩定在4000萬。

一個明媚的早上,芝加哥產科醫院裡,一個名叫小愛德華·K.維令的男人正在等待妻子分娩。他是唯一的等待者。如今每天降生的人數不怎麼多。

維令今年56歲,在人均壽命129歲的這個時代,他勉強還能算個小夥子。

X射線說他老婆要生三胞胎。他們將是他的頭幾個孩子。

年輕人維令縮在椅子里,雙手抱頭。他真是狼狽,一動不動,面無人色,彷彿變成隱身人。他成功地與背景融為了一體,因為等候室本來就亂七八糟,讓人泄氣。椅子和煙灰盤被搬離了牆邊。地板上鋪著濺滿油漆的罩布。

房間正在重新裝修:為了紀念一位自願去死的人。

一個喜歡挖苦人的老傢伙,200來歲,坐在摺梯上,一肚子不情願地繪製著壁畫。換成以前看得出年紀的時代,他會被視為35歲左右。等不老葯發明時,歲月已經將他侵蝕到那個程度。

他在勞作的那面牆上畫的是一個非常整潔的花園。身穿白衣的男女醫護人員翻開土壤,播撒種子,除去蟲患,噴洒肥料。

穿紫色衣服的男女收拾雜草,割掉衰敗的植物,修剪葉片,搬著垃圾走向焚燒爐。

從來、絕對、肯定不存在——甚至在中世紀的荷蘭或古代的日本也沒有——這樣一本正經的花園,受到如此良好對待的花園。每株植物都有充足的肥土、光照、水分、空氣和它需要的一切養料。

一名醫院勤雜工走在過道中,低聲哼唱著最近流行的歌曲:

假如你不喜歡我的吻,寶貝兒,

我就打算這麼做:

我就去找個紫衣小妞,

吻別這個悲傷的世界。

假如你不需要我的愛,

我為什麼還要佔地方?

我要離開這個老星球。

讓可愛的孩子取代我。

勤雜工看看壁畫,再看看畫壁畫的人。「畫得這叫一個栩栩如生,」他說,「我覺得自己正站在他們中間。」

「你難道不正站在他們中間嗎?」畫師說,他臉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知道嗎?這幅畫名叫《生命的歡樂花園》。」

「太適合希茲醫生了。」勤雜工說。

他指的是畫里的一個白衣男人,那張臉的藍本是本傑明·希茲醫生,這所醫院的婦產科主任。希茲英俊的臉讓人目眩神迷。

「還有好多張臉要填進去。」勤雜工說。他說的是壁畫中還有許多人像的面容還空著。所有的空白都要用醫院管理者和聯邦終結局芝加哥辦公室員工的臉來填補。

「畫這麼好的畫肯定感覺不錯。」勤雜工說。

畫師露出輕蔑的表情。「你覺得我為這幅狗屁東西感到自豪?」他說,「你覺得這是我心目中人生真正的樣子?」

「你心裡覺得人生是什麼樣子?」勤雜工問。

畫師指了指地上的臟罩布。「這幅就描繪得不錯,」他說,「裱起來,比牆上這幅他媽的有意義多了。」

「你這人嘴巴太壞。」勤雜工說。

「犯法嗎?」畫師回答。

勤雜工聳聳肩。「要是你不喜歡這兒,老先生——」他說著就想到了那個該死的電話號碼,「要是你不想繼續活下去,就可以撥打這個號碼。號碼里的『O』要念『naught』(naught,音同not)。號碼是『2 B R O 2 B』。」

這個號碼所屬的機構有許多個難聽的綽號,其中包括:「自助死死機」「鳥園子」「罐頭廠」「貓籠子」「窩囊廢處理中心」「早死早投胎」「老媽再見啦」「痞子好快活」「親親我走了」「幸運老皮」「一滴就喪命」「華氏攪肉機」「從此不流淚」和「幹嗎還擔心」。

「生存還是死亡」是聯邦終結局市立毒氣室的電話號碼。

畫師用大拇指點著自己的鼻子,對勤雜工說:「等我打算告別人世,才不去『一滴就喪命』呢。」

「打算自己動手?」勤雜工說,「老先生,你會弄得一塌糊塗的。就不為替你收屍的人著想一下?」

畫師用下流手勢表達他如何不在乎自己的遺體會遭受什麼磨難:「要我說,這世界受得了再多一點的髒東西。」

勤雜工大笑,繼續向前走。

維令,等待中的父親,低著腦袋嘟囔了些什麼。然後再次陷入沉默。

一個粗鄙而令人生畏的女人踩著高跟鞋大步流星地走進等候室。她的鞋襪、雨衣、皮包和海軍便帽全是紫色的,畫師稱之為「審判日上的葡萄色」。

她紫色行軍包上的徽章圖案是「聯邦終結局服務部」的印鑒——一頭停在旋轉柵門上的老鷹。

女人臉上有許多毛——怎麼看都像鬍子。毒氣室女主人有個奇特的特徵:無論剛招募來的時候有多可愛,大約五年後總會長出鬍子。

「我沒走錯地方吧?」她對畫師說。

「這得看你來幹什麼了,」他回答,「似乎不是來生孩子的吧?」

「通知我來當畫像模特,」她說,「我叫李奧拉·鄧肯。」她停下等著。

「而你給人下藥。」他說。

「什麼?」她說。

「沒什麼。」他回答。

「這畫真漂亮,」她說,「像是天堂什麼的。」

「什麼的,」畫師說,他從工作服口袋中摸出名單,「鄧肯,鄧肯,鄧肯,」他查看著名單:「對——上面有你。你即將永垂不朽了。看看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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