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間的聲音-(1960)-The Voices of Time

(英國)J. G.巴拉德 J. G.Ballard——著

李懿——譯

J. G.巴拉德(1930——2009),全名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James Graham Ballard)是一位英國代表性作家。他生於上海,少年時因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日軍的平民戰俘營里被關押了三年。在超現實派和早期波普派畫家的影響下,巴拉德成為一名世界文學巨匠,他的超現實主義反烏托邦小說甚至在今天具有更現實的意義。巴拉德從新浪潮運動中脫穎而出,筆下精彩的末世小說傑作包括《淹沒的世界》(,1962)、《燃燒的世界》(, 1964)以及《結晶的世界》(, 1966)。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巴拉德轉移了寫作重心,發表了數量驚人的短篇小說及中篇小說。這些開創性的作品包括他飽受詬病的「梗概小說」(densed novels)(也許是受了威廉·巴勒斯的影響),還有大量生態主題及後資本主義主題的小說。的確,我們可以稱其為先驅,率先涉獵了後來讓·鮑德里亞所稱的西方「霸權」主題。他那部頗受爭議的長篇小說《車禍》(, 1973)延續了他更具實驗性的短篇小說主題,並進一步豐富了主題的內涵。

在氣候變化以及其他「超級對象」(hyperobjects)領域,巴拉德仍舊與金·斯坦利·羅賓遜同為最受人津津樂道的小說作家。「超級對象」一詞由蒂莫西·莫頓首創,意指全球級別的或全球範圍發生的,因覆蓋面大、涉及面廣而難以深入理解的事件,這類作品又被稱為具有「巴拉德式」風格,《柯林斯英語詞典》()將該術語定義為「類似或具有J. G.巴拉德小說著作中描述的環境,尤其是反烏托邦現代社會、缺乏生機的人造景觀,以及技術、社會、環境發展對心理造成的影響」。正因為成功創造了清晰的視景與廣闊的世界,巴拉德便具有了代表性和普遍性,他為我們打開一扇門,使我們看見門後的風景。然而,科幻領域對巴拉德的回報……為零……他只有一部非科幻長篇小說《無限之夢公司》()曾獲英國科幻協會獎(1980)。

巴拉德筆下光怪陸離的短篇作品廣受關注,通常涉及壓縮或擴延的時空,並在早年收錄於《殘暴展覽》(, 1970)等選集中。而由馬丁·艾米斯親自撰寫前言的《J. G. 巴拉德小說全集》(, 2009)更是確證了巴拉德作品的現實意義——以及手到擒來的短篇小說技法。他的故事常常有著荒涼的背景,如沙丘、水泥荒漠、廢棄的夜店、太空飛船殘骸、報廢的軍事裝備等。

正如艾米斯在前言中所寫:他長期以來所探尋的問題是:現代環境(公路上的動態雕塑、機場建築、商場文化和無處不在的色情元素)和我們對一知半解的技術的依賴對我們的心靈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然後他在作品中給出了實驗性的答案,邪惡而乖戾,形式多樣,全都帶著(巴拉德式的)病態的極端。

《時間的聲音》首次面世是在巴拉德的一篇經典中篇作品——《新世界》(, 1960)中。在這篇早期的代表作品裡,社會崩潰、科學落後、人類無以自救,這類巴拉德式的設定得到了充分的展現。

後來,鮑爾斯常常想起惠特比,以及這位生物學家在空游泳池的整塊底面上看似隨意鑿出的奇怪凹槽。每條都是1英寸 深、20英尺 長,互相交錯,形成一個複雜的類似於漢字的表意文字。他花了整個暑假做這項工作,顯然是心無旁騖又樂此不疲地打發著每個漫長的下午。鮑爾斯曾在自己位於神經學系翼樓盡頭的辦公室,望著窗外的他仔細地擺弄楔子與墨繩,用一隻帆布小桶提走鑿出的水泥條。惠特比自殺後,便沒有人再去關心那些凹槽,只有鮑爾斯經常借來管理員的鑰匙,去那廢棄的游泳池走走,俯身觀察那風化的凹槽迷宮,充氯器里漏出的水在其中積得半滿,如今這個謎再也無法解開。

然而,起初鮑爾斯只是一門心思想完成臨床系的工作,並計畫著最後怎麼離職。經過前幾周的手忙腳亂與驚慌失措之後,他總算接受了一種令人不安的妥協,得以運用他之前僅用於患者身上的超然宿命論,來審視自己的困境。幸好他的心理和生理梯度曲線在同期走低——懶散與惰性抑制了他的焦慮,減緩的新陳代謝又使他必須集中精力,維持不間斷的思緒。實際上,越來越長的無夢睡眠近乎休息身心,他發覺自己開始渴望這種睡眠,不再想辦法去干預自然清醒的規律。

一開始他在床邊放個鬧鐘,努力往越來越少的清醒時間裡塞進盡量多的活動,整理藏書室、每天早晨開車去惠特比的實驗室查看最新一批X光片,對每一分每一秒精確分配,就像對待水壺內所剩無幾的水。

幸好,安德森無意間讓他意識到,這麼拚命其實毫無意義。

鮑爾斯從臨床系離職之後,仍然每周駕車去體檢一次,現在基本上只是走個形式。上一次(終究成了最後一次),安德森敷衍了事地檢測了鮑爾斯的血細胞計數,檢查了他越來越鬆弛的面部肌肉、愈來越遲鈍的瞳孔反射,以及鬍子拉碴的腮幫子。

桌子對面的安德森同情地沖著鮑爾斯一笑,思量著該對他說什麼。對於高智商的患者,他一度表現得十分鼓勵,甚至嘗試著對他們給出某種解釋。但鮑爾斯太難應付——傑出的神經外科醫師,精於前沿尖端研究,對不熟悉的材料如魚得水。他默默在心裡說道:抱歉,羅伯特。我能說什麼——「就連太陽也在變冷?」他望著鮑爾斯煩躁地用手指頭敲打亮漆桌面,眼睛瞟向辦公室里到處張貼著的脊椎部點陣圖。鮑爾斯儘管外表邋遢——他仍然穿著一周前那身皺巴巴的襯衫和髒兮兮的白球鞋——神態卻沉穩自若,就像康拉德筆下的海灘拾荒人,基本上對自己的弱點破罐子破摔。

「你最近在忙什麼,羅伯特?」他問,「還經常去惠特比的實驗室嗎?」

「能去就去。但過湖需要半個小時,鬧鐘又總是叫不醒我。也許我應該換個地方,搬去那邊定居。」

安德森皺起眉:「那有什麼意義呢?據我觀察,惠特比的研究當中,純理論推測占絕大多數——」他突然意識到這話暗含了對鮑爾斯本人在臨床系糟糕績效的批評,便打住了話頭。但鮑爾斯似乎沒聽出來,仍在鑽研天花板上影子的圖案。「總而言之,你待在現在的住處,跟你熟悉的事物做伴,重讀湯因比和斯賓格勒的著作,豈不是更好?」

鮑爾斯簡短地笑了幾聲:「那是我最不願做的事了。我想忘記湯因比和斯賓格勒,不願再去回憶他們。實際上,保羅,我想忘記一切。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時間。三個月能遺忘多少東西?」

「一切,我想,只要你願意。但不要總是想著去跟時間賽跑。」

鮑爾斯默默點頭,在心裡對自己重複著最後那句勸告。最近他正是總想著和時間賽跑。他站起來對安德森說「再見」,頓時下了決心要丟掉鬧鐘,逃離自己對時間無謂的執迷。為了提醒自己,他解開腕錶的錶帶,調亂設置,將它塞進褲兜。出門去停車場的路上,他回味著這個簡單動作給他帶來的自由。應當說,現在他可以去隨意探索時間走廊里的各條偏僻小路和側門了。三個月可以是永恆。

他一眼在整齊停靠的汽車中發現了自己那輛,閑步走過去,伸手為眼睛遮擋從階梯教室拋物線形屋頂邊緣投射來的強烈陽光。準備上車時,他發現有人用手指在他擋風玻璃的蒙塵上抹出了如下的數字:

96 688 365 498 721

一輛白色帕卡德在他身旁停下。他轉頭認出這輛車,向車內望去,只見一個面頰瘦削的年輕人正看著他,對方長有淡金色的頭髮和看上去十分靈光的腦門,戴著一副墨鏡。他旁邊的駕駛座上坐著一個頭髮烏黑的女孩,經常出沒於心理學系附近。她的眼睛閃耀著智慧,但不知怎的眼斜得厲害,鮑爾斯記起,年輕醫生稱她為「火星上來的女孩」。

「你好,卡爾德林。」鮑爾斯招呼年輕人,「還成天追著我跑哪?」

卡爾德林點點頭。「基本上是的,博士。」他精明地打量著鮑爾斯,「事實上,我們最近沒怎麼見著你。安德森說你辭職了,我們也注意到你的實驗室關閉了。」

鮑爾斯聳聳肩:「我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以後你就會明白,有好多事情需要重新考慮。」

卡爾德林半是嘲諷地皺起眉。「那真是太遺憾了,博士。可別被這些暫時的挫折打擊得一蹶不振。」他注意到女孩看鮑爾斯的眼神有幾分嚮往,「昏妹是你的粉絲。我把你發表在《美國精神病學雜誌》的論文給她,她一字不落全看完了。」

女孩朝鮑爾斯粲然一笑,暫時驅散了兩人之間不快的氣氛。鮑爾斯對她點個頭,她往卡爾德林這邊探過身子,說道:「其實我剛讀完野口的自傳,就是發現了螺旋體的那位偉大的日籍博士。一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他——你對患者是那樣地待人如己。」

鮑爾斯無精打采地對她笑笑,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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