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完滿-(1959)-Plenitude

(美國)威爾·沃辛頓 Will Worthington——著

張智萌——譯

威爾·沃辛頓,真名威爾·莫勒(Will Mohler),一位美國作家,僅於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發表過十幾篇短篇小說。有關沃辛頓的資料並不多,世人對他所知也僅限於他在政府任職多年,後於50年代末突然出現在文壇;他最初的三篇小說均發表於1959年,其中就包括本篇《完滿》。他的最後一篇短篇小說發表於1963年,此後公眾再沒有收到過關於他的消息。威爾·莫勒的生卒年不詳,無人知道他是否還在世。

威爾·莫勒曾在《奇幻與科幻雜誌》上發表過幾篇作品,其中一些作者注釋內容互相矛盾。一條寫道:「威爾·莫勒先生形象地刻畫出了一位英勇無畏的男主角,但他卻形容自己是一名『沒有洞穴的隱士』。他還說:『作者是否尚在人世還未得到證實』。」在另一條作者注釋中,作者「預告說他『塑造這篇小說主人公的靈感來自無數個碼頭、火車站、機場,同樣也來自海上游輪、跨國航班上,還有參觀佛寺和攀登雪山的過程中』」。

然而另一條注釋表明作者「住在華盛頓特區,外貌凶神惡煞」。也許我們應該不再探究沃辛頓的私人生活,因為另一條作者注釋寫道:「在寫本篇小說的時候,威爾·沃辛頓正住在緬因州海岸附近的一座荒島上,過著梭羅一般的生活,希望如此可以激發他創作出更多像本篇一樣優秀的作品。」

《完滿》是一篇非常獨特的後末日題材故事。故事中,人類分化成持不同世界觀的兩個群體。文章融合了獨特的比喻、離奇的觀感和新穎的結構,為諸如《逃離地下天堂》(, 1967)等20世紀70年代經典科幻小說的基調與氛圍奠定了基礎。《完滿》最初發表在《奇幻與科幻雜誌》上,後收錄入多部佳作選集中。朱迪斯·梅里爾在她的第五卷《年度最佳科幻小說》(1960)中收錄了該作品,並讚賞沃辛頓「語言清新,思維活躍」。

「為什麼現在不能回家啊,爸爸?」邁克問我。邁克是我最小的兒子,正坐在橄欖樹稀疏的樹蔭下,晒黑的小圓臉上一雙圓溜溜的藍眼睛,格外吸引我的目光,而頭髮、臉頰、小嘴、糖豆兒似的小身子,和總是甩來甩去的胳膊、腿兒,都只是那雙充滿無盡好奇的眼睛的陪襯(「『為什麼』之泉」……我覺得我可以以此為題寫首詩了,不過寫詩也沒用,我太累了。我心裡默念著:「噢,開始了。他5歲了。不對,還沒到,是4歲」)。

「因為爸爸必須給這排豆子除完雜草,」我回答道,「再過一小會兒我們就回家。」

回家後,我要沿著岩石間的小路去溫泉,脫光身上的衣服,泡在清澈刺鼻的泉水裡。泉水是從岩石上的一道裂縫中冒出來的,咕嘟咕嘟的,真是絕妙。泉水流到坑窪處又匯聚成溫泉池,好極了。我可以一邊泡著溫泉,一邊想著馬上要吃的烤魚,想像著蘇專心地給魚翻面,撥弄魚肉,再撒上香料,就好像這是人類能吃到的第一條或是最後一條烤魚。她做家務也這樣賣力,從日出就開始,刮鹿皮、摘掉白菜新葉上的蟲子、拾柴、修補木屋的牆縫,因為之前填縫的材料都掉了,或是被飢餓或好奇的野獸給咬壞了。總之是在我們的生活區內不停地東修西補——修的都是些非常微小的縫隙,只要她沒有離開或去世,我一個大男人根本不會注意到也不會在意。我不覺得她會離開,因為從眼下來考慮——也沒有長遠可以考慮——她是這個生活區的第一個女人,很可能也是最後一個。

「我們為什麼不住山谷里的老房子啊,爸爸?」

又是那雙眼睛。我發現小孩子問的問題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是有某種關聯性的。孩子是非理性的,更真實,遠勝於成年人那些假模假式兒、紛亂複雜的邏輯體系。我們才是不分是非,被特定認知所蒙蔽的人。但我該如何解釋?我的經驗對他有什麼用呢?

「老房子里好多舊東西都不能用啦。」我說,隨即意識到我的回答打開了更多問題的大門。

「那些小怪人也不能用了嗎,爸爸?我想去看小怪人!爸爸,我想……」

孩子口中的小怪人是指機器人。我帶他去過山谷里的老房子。他騎在我的背袋上,小手抓著我的頭髮。那次去純粹是為了帶他玩。之前我也去取過書,盤算著也許還剩幾本沒被蟲子和老鼠吃光,還能湊合看;如果沒有了也只能怪自己,是我記性不好,又總是喜新厭舊——天生的,沒辦法,就是改不掉……機器人仍然用三十號大小的金屬腳站立著,就像笑嘻嘻的墨西哥木乃伊。我對它們很失望,儘管我知道它們只是機器人,也該清楚離開老房子這麼久它們會變成什麼樣。但孩子覺得很好玩,儘管機器人表面銹跡斑斑,電線裸露在外、晃晃蕩盪,版本老舊、充滿歷史感。它們就是小怪人。我真希望對話能到此結束,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只好把鋤頭藏在橄欖樹的枝條間,抱起邁克,這樣能讓他暫時停止發問。

「我們回家去找媽媽吧。」我說道,希望能打住關於老房子的問題,讓我有足夠時間想個好說法,「住在山上能看見大海和老鷹,還有溫泉,你不喜歡嗎?」

「喜歡。」邁克堅定地說,讓我這個挑剔又不中用的老頭兒感到搬來山上住這個決定做得還不錯。小傢伙真是讓我欣慰啊!

我看見煙囪在冒煙。拐過最後一個彎,就看到了我們的木屋。蘇站在門口向我們揮手。她從天亮開始就像個土著女人一樣不辭辛勞,卻還是微笑著向我們揮手。我還記得以前,女人們整天煲電話粥,嚼著膠皮糖,可是看到丈夫疲憊不堪地從工廠回來,卻笑都不敢笑,生怕弄掉臉上那層虛假的「青春的光澤」。蘇就不一樣。蘇現在滿臉炭灰,皮褲上沾著魚鱗,身上一股煙熏味兒混合著汗味兒。沒有一種人造香味兒能比這味道更討人喜愛,完全「恰到好處」。在過去,女人身上有汗味兒可是比梅毒瘤晚期還要可怕的社交災難。甚至連男人也受影響,對汗味兒有著莫名的恐懼。

蘇從我的臉上讀出了我心中的疑問,也知道了我為什麼笑得這麼牽強敷衍。

「克里斯……?」我終於還是開了口。

「沒在。他帶著弓箭和睡袋,嘟囔說什麼一頭角分了八叉的大鹿。」

我們不需要鹿肉。我們一直反覆詳盡地跟孩子強調,我們的幸福大部分來自我們不需要額外的東西。但這不是問題所在,我知道這不是問題所在。

「你說他還會理我嗎,蘇?」

「當然會了。」她脫掉我汗濕的襯衫,遞給我一條毛巾,「你也知道,12歲的孩子就這樣。什麼事都能想像成彩色電影配著最震撼的背景音樂。做事不是拖沓就是急躁,想一出是一出。自以為什麼都了不起,自以為是。不把事鬧大就不消停。他會想明白的。」

我想不出該回答什麼好。蘇開始燒火,然後繼續跟我說:

「你做得沒錯,只是迫不得已罷了。快去泡澡吧,我餓了。」

我向溫泉走去,身上只圍了一條毛巾,腳底用皮繩綁著一雙舊運動鞋的鞋底。煩悶的思緒遮蔽了我心中所有的色彩,真希望泉水可以溶解這煩悶,就像沖刷掉我身上累積了一天的污垢一樣,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是個不切實際的願望。泡溫泉不可能給我帶來真正的愉悅。

出了灌木叢,走到能看見溫泉所在處的岩石時,我看見佐藤在山的另一側,正走在他所住山谷的小路上。佐藤是住得離我們最近的鄰居,也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我向他揮手,但他沒有回應。我告訴自己,他只是專註於腳下的路,沒有看到我,但我自己無情地回應了我的想法。佐藤知道我帶長子去城區的事,也知道為什麼我兒子回來之後就再沒跟我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他知道我做了什麼。儘管男人不愛居高臨下指責他人,滿嘴仁義道德,但凡事都有個底線。

佐藤信佛。我對信佛的了解非常模糊,他們的信條肯定是有要求不能對外人做多餘的明確闡釋。佛教禁止殺生。而我——儘管我一直俗氣地在腦海中尋找更心安理得的說法——確實殺過人。所以……我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這不僅意味著我失去了我的長子,還失去了隔壁山穀人家無價的友誼,他們不求回報卻對我們助益良多。

「我不是故意的,」我一邊對自己說,一邊把滿身的污垢和疲憊泡進熱水裡,「我也是沒辦法。不然我們為什麼會……?」可根本沒用。我應該也念叨些密宗的信條。泉水溫溫的——有人泡過了。

我繼續這樣斥責自己,然後回到家,坐下來吃晚飯。我曾熱切期待的食物,如今吃起來味道就像生蘑菇或是我的舊運動鞋。蘇的安慰也沒用,我甚至希望她跟她健康的笑容通通都去見鬼。

山坡上的天驟然暗了下來,就像蜥蜴突然被關進了雪茄盒裡。還是沒有克里斯的蹤跡,而美洲獅的吼叫聲彷彿比往常都要響亮。我細數著所有可能的危險,它們會咆哮、轟鳴、蠕動、蜿蜒、叮刺、碾軋、啃咬,從蟲蛇到山崩我想了個遍,這一夜克里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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