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去大海的男人-(1959)-The Man Who Lost the Sea

(美國)西奧多·斯特金 Theodore Sturgeon——著

李懿——譯

西奧多·斯特金(1918——1985),美國作家,作品涉獵科幻、奇幻和恐怖小說等類型,於2000年進駐科幻奇幻名人堂。斯特金在20世紀50年代名聲大噪,成為當時在世的英語作家中作品被收錄選集最多的作家之一。他也是雨果獎和星雲獎的雙料得主。斯特金最著名的小說當屬國際奇幻獎獲獎作品《超人類》(, 1953)。除小說之外,斯特金還撰寫了一百多篇書評,並為評價甚高的電視劇《星際迷航》創作了其中兩集的劇本,分別是《度假勝地》()和《狂亂時間》()。其最大貢獻在於設定了瓦肯文化的幾項重要傳統,如瓦肯舉手禮、瓦肯問候語「生生不息,繁榮昌盛」(),以及瓦肯人的婚配儀式「龐發」(pon farr)。

斯特金涉足科幻界或許只是出於職業使然。他最優秀的作品並不屬於某個特定類別,而他有時偏好於使用更適合主流文學讀者口味的故事框架。又如,斯特金雖然有作品發表在《新奇科幻》雜誌上,他卻更樂意投稿給《未知》()雜誌,因為前者收稿的範圍更具局限性。雖然斯特金對約翰·W.坎貝爾領導下的「科幻黃金時代」的形成貢獻頗多,但他與該流派風格的契合度卻不及A. E.范·沃格特、羅伯特·海因萊因、艾薩克·阿西莫夫等作家。不過,斯特金的成就影響了許多後來的作家,比如哈蘭·埃里森和塞繆爾·R.德拉尼,同時,他也成為了這些作家的榜樣。斯特金的作品有時過於感傷,有時過於濃墨重彩地描寫少年的煩惱,但他對於感情的深入刻畫以及對人物角色代入感的營造無疑是非常成功的——在當時的科幻小說中,這些都難能可貴。

《未知》停刊後,斯特金暫別了科幻界。但很快,他的作品又佔據了新的市場,如《銀河科幻》()雜誌就刊登了他於20世紀50年代之後創作的大多數優秀小說。漸漸地,斯特金對更加「成人化」主題的寫作越發得心應手,其中就包括當時禁忌的同性戀主題。而他對性主題的各個層面都擁有莫大的興趣(斯特金還曾痴迷於天體主義 :當作家兼編輯托馬斯·蒙泰萊奧內前往斯特金的公寓首次造訪這位文學巨匠時,斯特金就裸體接受了對方的採訪)。

《失去大海的男人》文字優美,顛覆了月球旅行主題中氣勢恢宏的浪漫主義色彩,同時引入了另一種(更加深沉、更具深度的)浪漫主義。從某個層面上來講,《失去大海的男人》刷新了科幻領域中宇航員固有的隱喻意義,它與本選集中德拉尼與奈特的兩篇故事 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是對黃金時代科幻的種種設想的鮮明的反叛。

這則故事也是阿瑟·克拉克的最愛。克拉克曾在《終極自戀狂:西奧多·斯特金小說全集·第一卷》(, 1994)的序言中寫道:「(這是篇)小小的傑作……它在文學方面對我影響最深,也給我個人帶來了強烈的震撼。我也曾痛失大海多年,後來才又重新拾回……每次重讀它,我總會不由得感到後脖頸發涼。」

假如你是個孩子,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你手裡握著這架直升機,嘴裡飛快地喊著「呼呼呼」,跑過冰涼的沙灘。你經過生病的人身旁,他讓你拿走那個東西,離他遠一些。也許他認為你已經過了玩玩具的年紀。於是,你蹲在他旁邊的沙地上,告訴他這不是玩具,這是航模。你讓他仔細看,這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直升機的知識。你用手指捏著旋翼的一個葉片,給他看它是怎樣繞轉軸旋轉,怎樣通過上下和前後位置以及傾角的微調,改變直升機俯仰角度。你接著告訴他,這樣的靈活設計如何避免了迴轉儀效應,但他不肯聽。他不願去想關於飛行、關於直升機、關於你的事情,更不想聽任何人對任何事做出任何解釋。尤其是現在。現在,他只願意去想大海。於是你走開了。

生病的人埋在冰涼的沙子里,只有頭和左臂露在外面。他身穿增壓服,那樣子就像是火星人。他的左袖上嵌有壓力計組合表,發藍光的壓力計指針已經錯亂了,發紅光的是鐘錶指針。他彷彿聽見浪濤拍擊海岸的聲音,以及心臟輕微急速的跳動。很久以前,他曾有一次潛泳潛得太深,在水下停留太久,又上浮得太快,當他蘇醒時,只聽得旁人囑咐他:「別亂動,孩子。你有減壓病癥狀,千萬別動。」他還是想動,但一動就疼。所以,此時此刻,他躺在沙地里,一動不動,絕不逞強。

他的腦子有些混亂,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腦子混亂——挺奇怪的,這種事在休克病人中間時有發生。假如你是那個孩子,你就能體會到這種感受,因為高中時你曾有一次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體育館地板上,於是詢問旁人怎麼回事。他們便對你解釋,你在練習雙杠動作時怎麼摔了下來,頭先著的地。你完全明白了,雖然不記得自己如何摔落。過了一分鐘,你又問他們出什麼事了,他們再告訴你一次。你又明白了。再過一分鐘……他們告訴了你41次,你也明白了41次。就是這樣,不管他們把這番話往你腦袋灌多少遍,你卻總是左耳進右耳出。而你一直知道,你的腦子最終會清醒起來。時候到了,自然就會……當然,如果你是那個孩子,常年要對他人、對自己解釋各種原理,現在肯定不會想到去煩這個生病的人。

看看你都做了什麼,氣得他想把你趕走,卻只能用意識朝你聳肩(表現為眼珠的轉動,那是他方才唯一能動的器官)。就這麼一個輕微的動作,讓他五臟六腑涌過一波噁心。以前他有過暈船的感受,但從未真正暈過船,應對的妙招就是眼睛盯著地平線不動,腦子裡多想想別的。趕快!他最好趕緊想想別的——趕緊的!因為他還被鎖在增壓服里,這個位置尤其宜害暈船。趕緊的!

於是他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想像著海景、地景、穹宇。他躺在一處較高的地面上,腦袋靠在一塊壁立如削的黑色岩石上。前方還有另一塊這樣的岩石,半埋在平滑的黃沙里,積了少許白沙的「雪頂」。遠方依次是深谷、鹽灘、河口,但他不能確認,他能確認的是這串足印,從他身後起始,繞到他左邊,隱沒在岩石的影子里,又重新出現在遠處,終於消失在深谷的陰影之中。

古老的喪布鋪陳在天空,星光在其間灼出破洞,破洞之間是絕對的黑——冬季山巔上天空的漆黑。

(在體內世界遙遠的天際,他看見嘔吐的海潮排山倒海襲來。他動用一波有氣無力的潛流,趕在海潮拍岸前與之相會,使之減緩平息。繼續想別的。趕緊。)

那麼,倒不如對他大講特講X-15航模,吸引他的注意。嘿,看看這個把戲怎麼樣?一旦升得太高,大氣稀薄,難以駕馭的時候,翼梢這兒有小型噴射推進器,看到了嗎?在尾翼兩側,利用壓縮空氣的噴射,傾斜、橫滾、轉向,什麼動作都不在話下。

但生病的人撇起他病懨懨的嘴唇:啊,滾吧,小子,你滾吧!——這跟大海完全沒有關係。於是你滾了。

生病的人強迫自己把視野放遠,一絲不苟,聚精會神,將眼前的一切蝕刻在腦海中,就好像有一天,他將負責把這番景象複製出來一樣。他左邊只有星光點點的大海,平靜無風。在他前方的河谷對面,群山聚首,暗淡的銀輝在山尖上閃爍。在他右邊,是頭罩所倚黑色岩壁突出的一角(他認為遠方會聚的噁心感已經平靜下來,但暫且不打算去看)。於是他巡看天空,漆黑底色上明亮閃耀的,那個叫天狼星、那個叫昴宿星團、那是北極星、那是小熊星座、那叫……那……哎呀,它在動。仔細看看,沒錯,它在動!它是顆細微的光點,似乎布滿褶皺和裂縫,像極了天上的一片水煮花椰菜(當然,他知道不能過於相信肉眼剛才的所見)。但那移動速度……

稍時一個結霜的傍晚,他曾站在冰冷的科德角沙灘上,望著蘇聯人造衛星恆穩的光芒在暮色中浮現(亮度驚人,將西北方的天空都照亮了一些)。在那之後,他不眠不休地纏繞特殊線圈製作接收器,冒著生命危險重新豎起高高的天線,只為了讓耳機短暫地捕捉到一段無法理解的「嗚咿咿嗚咿」,這雜訊來自先鋒號、探索者號、蘇聯月球衛星發現者號、水星號。每一顆他都了如指掌(嗯,就像有些人收集火柴盒,有些人收集郵票),尤其還能毫無差錯地辨認出各自勻速滑行過夜空的規律。

這個移動的光點是顆衛星,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就能辨認出是哪顆,儘管他無法動彈,手邊除了天文台表,沒有別的儀器,腦子也不夠靈光(他感激得無以言表——要不是這顆滑過天穹的光點,就只有那串腳印,那串隨意穿行的腳印,給予一個人孤獨之外的慰藉)。

假如你是個孩子,急於探索又爭強好勝,聰明勁兒又不止那麼一點點,也許你花上差不多一天時間就能弄明白,僅憑鐘錶和智慧怎麼測量衛星的周期。也許你最終會發現,前面石堆里那道影子,由第一塊岩片投下,而光源來自空中的衛星。現在,如果你挑准沙灘上影子長度等於岩石高度的時刻,記錄下時間,然後在光源運行至天頂,影子消失的時候,再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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