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蝶(5)

6月20日晚上19點50分

「蝴蝶公墓」樓上。

尚小蝶面對著老婦人的眼睛,有團綠色的火焰正在眸中燃燒。

終於,老婦人乾癟的嘴唇嚅動了,宛如黑夜潛伏的野獸,一生的悲慘娓娓道來——

伊蓮娜死後留下一個混血女兒。1950年,父親帶著後娶的妻兒及萬貫家財去了香港。女兒留在上海的親戚家,少女時代並不漂亮,身上有醜陋的胎記,人們都叫她「鬼妹妹」。但她知道母親是個美麗的女子,常以淚洗面懷念從未謀面的母親。

十八歲那年的清明節,她偷偷去看母親的墳墓,發現了一群奇異的蝴蝶——鬼美人。從此「女大十八變」,她在半個月內出落成了混血美女,常在街上被當做外國人,被人們圍繞著讚歎美貌。正是中蘇關係「密月期」,因為一半的俄羅斯血統,她被保送去莫斯科留學。在蘇聯的大學畢業後,她回到了上海工作,遇到心愛的男子結婚,這是1960年的事。

然而,那年適逢中蘇關係惡化,俄羅斯血統反而為她惹來了災禍。因為在蘇聯留學過,又加上父親是個資本家,她被污衊為蘇聯間諜。最讓她傷心的是,在她懷孕七個月時,她的丈夫為了自己的前途,竟狠心地與她離婚,劃清界限永不再來往。

1960年寒冷的冬天,她孤獨地在醫院分娩。生產過程中突然大出血,幸好那天醫院接受獻血,她及時得到了大量的輸血,終於僥倖保住了一條命,艱難地剖腹生下了一名女嬰。

她的皮膚上長出奇怪的斑紋,就像渾身貼滿了蝴蝶標本。醫生將她誤診為麻風病,強行送往南方某省的麻風村。剛出生的女兒被迫與母親分離,送給一對沒有兒女的夫婦收養。她留給女兒的只有一樣東西——「祝蝶」的姓名。

她來到偏僻山區的荒涼村落——麻風村。這裡居住著來自各地的麻風病人,有些人早已痊癒,卻只能繼續待下去,因為沒有地方願收容他們。這裡與世隔絕,交通不便,沒人能自己出去。外面定期運送食物和藥品,病人們自己種植紅薯和蔬菜。麻風村居然也如桃花源一樣,無論處面的世界如何變化,他們永遠過著單調的生活。

村裡有個年逾古稀的老中醫,發現她並沒得麻風病,而是另一種怪的病,令他想起古代醫書上記載的「蝶毒」。老中醫每天採集毒胡蜂,用文火熬成湯藥給她喝下。這古老的「以毒攻毒」用了整整二十年。直到老中醫壽終正寢,她身上的蝴蝶斑紋才全部褪盡,那些奇怪的癥狀也不見了。由於長期服用蜂毒中藥,使她養成了極強的病毒免疫能力——就算被最毒的毒蛇咬到,也一點事都沒有,簡直成了百毒不侵之身。

1980年代,麻風村解除封鎖。而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已蹉跎在了這荒山野村。她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但已沒有了身份,戶口也早被註銷。雖然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香港,還是個億萬富翁。但她對父親和弟弟都有怨恨,寧願獨自悄悄地死去。

幾經周折後,她找到了自己的女兒——祝蝶。

這時祝蝶剛結婚,是個美貌如花的新娘,女婿在銀行工作。然而,她不敢與女兒相認,只是偶爾經過女兒家門口,從遠處眺望美麗的祝蝶。她是從麻風村出來的,沒有戶口和身份證,幾乎身無分文,如何才能讓女兒相信呢?雖然,她沒有得過麻風病,但人們對麻風病還有歧視。就算回到女兒身邊,女婿也會嫌棄她的。其他人也會看不起祝蝶,甚至不敢與她說話,女兒將終身背上沉重的陰影。

她不想連累女兒,寧肯自己無家可歸。她回到伊蓮娜的墳墓邊——這座工廠的禁區內。小時候就知道這裡有「鬼美人」,但經過二十年「以毒攻毒」,她早已不怕任何毒物了。她住進「蝴蝶公墓」里的這棟房子,這也是她母親從小長大的地方,曾經的葉卡捷琳娜醫院。後來,她聽說女兒因難產而死,惟一欣慰的是有了外孫女,名字叫——尚小蝶。

二十年來,她一直住在這棟破舊的樓房裡。每天凌晨偷偷跑出工廠,去外面的荒地撿垃圾,到廢品回收站換錢,晚上悄悄回來過夜,多年來竟也攢下一筆收入。這是工廠的禁區,沒人膽敢踏入此地,也沒人知道她的存在。就算偶爾被半夜值班的工人看到,因為那張歐洲老太婆的臉,反而加劇了廠里鬧鬼的傳聞。

這裡是「鬼美人」秘密的棲息地,每當傍晚會出現許多奇異的蝴蝶,它們早已在此繁衍了數十代。所以,與其說這是「蝴蝶公墓」,不如說是「蝴蝶天堂」。

在這與世隔絕的「蝴蝶谷」中,她一直與「鬼美人」們和平共處。她從來不會傷害這些蝴蝶,而蝴蝶們對她也非常友好。

直到今年夏天的傍晚,她又一次看到了一個女孩大膽地闖入——這是宿命中的註定,她們必將在彼時彼地重逢。

是的,尚小蝶來到她面前了。

聽完這老婦人講述的故事後,小蝶目瞪口呆了半響,眼眶裡早已積滿的淚水,終於緩緩滑落下來了。

「你是我的外婆?」

老婦人點了點頭,深深的眼窩裡,竟也盈出了兩滴熱淚。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眼前這個歐洲面孔的老婦人,是伊蓮娜與中國男人生下的混血兒,也是自己的親生外婆。只是由於命運的捉弄,就連媽媽也從未見到過她。

尚小蝶是「蝴蝶公墓」的主人——伊蓮娜的曾外孫女。

她身上有八分之一的俄羅斯貴族血統。

此刻再也沒有忌諱了,她顫抖著撲在了外婆懷中,輕聲呢喃著:「如果......如果......媽媽知道了......該多好啊......」

在這「蝴蝶公墓」荒涼的夜晚,竟突然變得溫情脈脈。二十年來自己心裡的委屈,還有九泉之下媽媽的遺憾,全都化作放肆的眼淚,打濕了三尺之下的黃土。

在外婆的懷抱中,尚小蝶又一次沉睡了過去。

6月21日子夜0點01分

「蝴蝶公墓」二樓。尚小蝶悠悠地醒過來,眼皮上有燭火在跳舞,那蝴蝶花紋的長袍還在搖擺,半透明的眼球離她越來越近,似乎要輕吻她的嘴唇。

她從席子上跳起來,雙眼兀自瞪大,卻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

依然在這間屋子裡,窗外一團漆黑。寫字檯上燃著要蠟燭,外婆也不知去哪裡了。

小蝶在房間里走了幾步,腳下的木地板發出悶悶的聲音。這是當年伊蓮娜的閨房,如今外婆隱居的小屋。

真是奇特的經歷,第二次闖入「蝴蝶公墓」,居然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外婆。原來她註定與這裡有緣——墓碑上的伊蓮娜,竟是自己的曾外祖母!

又想起昨晚神奇的經歷,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她見到了年輕時候的伊蓮娜,她們甚至緊緊地抱在一起——伊蓮娜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曾外孫女嗎?

或許,所謂的「蝴蝶公墓」,都是因她們家族而起,也將因她們家族而滅亡吧。

肚子餓了,從早上起就沒吃過東西。她在寫字檯下找到背包,裡面裝了礦泉水和蛋糕。看著燭光照耀的房間,她想起了達芬奇的名畫《最後的晚餐》——不,應該是《最後的消夜》!

吃好收拾完,她走到房間門口,對著黑暗中的走廊喊了一聲「外婆」。

聲音在破樓傳出很遠,又柔柔地彈回來。尚小蝶回過頭,一片鮮艷的東西扎進了視線。

一隻蝴蝶。

子夜的天使「鬼美人」,悄然飛進窗戶,停在寫字檯的燭光下。

小蝶越來越喜歡這小東西了,她躡手躡腳地走近寫字檯,彎腰坐在蝴蝶面前。它居然老老實實沒動,只是翅膀上的美女與骷髏依次交替。

她伸出手想要撫摸「鬼美人」,它卻知趣地撲扇起來,搖搖擺擺飛到門口。她快步追了上去,順便抓起一枚手電筒。

來到黑暗虛空的走廊,手電筒光束照出前而幾米。蝴蝶如幽靈一閃而過,又隱入了陰影中。她繼續向前追去,沒走幾步已來到「過街天橋」。扶著搖搖欲墜的欄杆,門洞里寂靜得如同地獄。她仰頭看看天棚,一輪彎月正模糊地掛在頭頂。月光被蒙塵的玻璃稀釋,輕輕柔柔地落到眼底。

像身處黑夜的峽谷,中間只有一道弔橋相連。她佇立在橋上,等待一個心上人兒到來。

「鬼美人」卻不見了。

忽然,對面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什麼東西碰撞了一下。端著手電筒穿過「天橋」,進入對面樓道。那聲音還在繼續,宛如「蝴蝶公墓」的夢囈,抑或墓地夜行的吸血鬼?

轉過幾道迴廊,依靠手電筒打出的光束,她已完全分不清方向,就連回去的路也不見了。地板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如精靈在光束中跳舞。尚小蝶又向前幾步,推開沉重的房門,發現自己已徹底迷路了。

但那聲音還在繼續,好像與她對應著,她大聲叫起來:「喂!有人嗎?」

幾秒鐘後聽到了自己的回聲。她又向前跨了一步,突然腳下的地板斷裂開來——或許是年久失修木頭腐爛,總之她整個人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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