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首城末日-(1918)-The Doom of Principal City

(蘇聯)葉菲姆·佐祖利亞 Yefim Zozulya——著

(俄羅斯)弗拉基米爾·熱涅夫斯基 Vladimir Zhenevsk——英譯

李穎——中譯

葉菲姆·佐祖利亞(1891——1941),蘇聯時期的作家、編輯,以關於蘇聯的諷刺故事聞名。佐祖利亞生於莫斯科,他的童年一部分在波蘭的製造業城市羅茲市度過,後來,他搬到了敖德薩市去上學。佐祖利亞在這兩座城市中居住時,它們均在俄羅斯帝國治下。

1914年,佐祖利亞搬至聖彼得堡(彼得格勒),開始寫短篇小說,以作家和編輯的身份開始了全職文學事業,並選擇在諷刺文學的方向上發展。1918年,他的第一部作品集《首城末日》出版。自1919年直到晚年,佐祖利亞都居住在莫斯科,他積極地參與該時代的文學活動,鼓勵年輕作家創作,還創辦了一份頗有影響力的文學雜誌。

與佐祖利亞同期的作家稱讚他創作起來「毫不費力且十分迅速」。他認為文學是一種奇思妙想的佈道。他更傾向於創作用他的話來講「要比兔子尾巴還短」的短篇。他的作品生動地展示了豐富的世俗道德觀念,與富有象徵意義、哲學意義和諷刺意味的寓言、傳說,引人反思的哲理小說相似,以抽象的形式和場景來展現迫在眉睫的社會問題。佐祖利亞文學生涯後期開始向現實主義轉型,但是他的故事大部分仍然偏傳統,幾乎沒有關於時間和地點方面的具體細節。蘇聯現實主義派的評論家們並不認可這種方式。

20世紀30年代,佐祖利亞開始嘗試創作體量更大的作品。在這期間,他創作出了可能是他最出色的一部作品——小說《得人工廠》()(類似《聖經》中的「得人漁夫」)。這部作品只發表了一部分,始終未完成。1941年,蘇德戰爭爆發,在炮兵部隊服役兩個月後,他加入了一家戰地報社,成為了編輯部成員,後染上重病,於當年11月3日在部隊醫院去世。儘管戰前他在文學領域有著突出的地位,但佐祖利亞的名字對於現在的讀者來說其實很陌生。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沒有再版。

佐祖利亞寫過幾個具有科幻質感的故事。在《AK與人性》()中,公民們通過投票給予了政府絕對權力,實質上是陷入了極權主義。政府進而要求公民們證明公民們自身存在的權利,並暗示如果無法證明存在的合理性,將在24小時內被驅逐出境。他的另外一個故事《未來莫斯科》()講述了一個由五萬名作家組成的社區,成員平均年齡為二十多歲,沒有孩子,由此暗示孩子們被送到了更健康、顛覆活動更少的地區。

《首城末日》可能是俄羅斯(或許是全世界)史上最早刻畫反烏托邦的作品之一,也是他在英語讀者面前亮相的首部作品。這個故事似乎與安德烈·別雷的作品《彼得堡》()有異曲同工之妙。《彼得堡》是一部實驗性、碎片式的小說,講述了一個男子在1905年俄國革命爆發的時候,被指派去一座有名無實的城市裡設置定時炸彈,獲得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盛讚。在《首城末日》這個短篇里,超現實的諷刺元素讓故事沒有具體的時間限制,充分預言了蘇聯時期荒謬和反邏輯的生活。

那天清晨,倦怠的人群三三兩兩地聚集到各個廣場和十字路口。人們未及梳洗,睡眼惺忪,匆忙套上衣衫衝出家門,不安地在街道上徘徊,沮喪地嘆息:

「他們已經到了!」

「是的,他們來了!」

有個人將雙臂壓在胸前,閉著眼睛告訴大家:「他們到這兒了!我住在市郊,聽到了號角聲。他們在慶祝,樂聲持續了整晚。」

「那我們的軍隊呢?我們的軍隊在哪兒?」

「他們無法反擊了。據軍隊首領昨天發布的戰略計畫,我們的戰力損傷慘重,再頑強抵抗,除非是瘋了。將士們都把自己鎖在軍營里。他們說自己被背叛了。」

「丟人!這真是太丟人了!」

「這是末日啊!」

「樂聲奏了一整晚!」

「他們今晚就會進城了!」

「看!看!」

一個市民臉色發白,似乎是有些病態。他蹲著身子,抬起雙臂,怔怔地盯著天空露出恐懼而迷惘的神色。

有架飛機盤旋在首城高空,每隔幾分鐘便有暗色的小碎片從空中掉落,沿著傾斜的不規則軌跡著地。

「逃命啊!」叫喊聲從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地湧來,「跑啊!」

心力交瘁的市民們貓著腰,緊抱著頭,在大街上逃跑,有的躲回房裡。

然而那些東西來得也夠快。

是得勝的敵人正從飛機上拋撒鮮花……巨大的一束束康乃馨和玫瑰花撒了下來……

「天哪,那些個噁心殘酷的傢伙!」

「土匪!」

「卑鄙、骯髒的傢伙!」

首城市民,不論往日多溫和,人人都用最尖酸刻薄的言語大罵那群征服者。今日的鮮花取代了昨日的轟炸。對於一群戰敗,受到羞辱和踐踏的人,拋落下來的鮮花無異於是一種惡毒且極具殺傷力的嘲諷。

沒有人去拿那些花兒。兩個少年因著好奇撿了花,便被人群毆打,最後扔下橋丟到河裡。

首城最後還是沒能留住那份尊嚴。

商店關閉,電車停運。與此同時,「外人」的鮮花洋洋洒洒,鋪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街道、露台、廣場、屋頂。這冒犯無禮的鮮花滿載著外人嘲諷捉弄的樂趣,激起了首城居民們聲聲憤懣絕望的嘆息。

按理敵方部隊就要歡欣鼓舞地進城了,會在主要幹道列陣遊行,要把每個人心裡最深處的絕望都拉扯出來。

結果一個小分隊都沒出現。敵軍遠離城區紮營,只有一些偏遠的郊區才能聽到樂聲。奏樂的人還不少,感覺至少也有五十個。後來才知曉,這是組合樂團合奏的效果所致。

夜晚,泛光燈閃耀在首城上空,打著敵方激昂的文字。敵方詩人熱情洋溢的詩歌顯現在黑暗的夜空,顯示著征服者的威力、禮節和仁慈。緊隨詩歌而來的是愈加灼眼的聲明:首城的居民們不會受到不公平對待,原有的生活不會受到干擾,這一切只需首城市長同意一個條件。聲明著重在「一個條件」下打出了下劃線。

而後,敵方把商業廣告印在了空中,漫天誇讚他們的肥皂、可可、手錶和鞋子。整個天空都被這類廣告覆蓋著,直到黎明。市民們在家中哭泣。他們來到窗前,望向天空,滿眼儘是曲木傢具和清潔護須器廣告,不禁悲泣。

第二天便安靜了。城外的樂聲停了下來,鮮花也不再拋了。只有夜裡,五顏六色的廣告仍舊沒完沒了,這回是一些小型的非主流公司投放的,它們就那麼厚顏無恥地、無休止地掛在天上閃閃發光,讓人煩躁不已。

首城市長召集了最活躍的議會成員、媒體代表以及軍隊首領,告訴他們首城淪陷了。

大家其實都明白,早在敵軍得勝前,關於首城淪陷的言論已然很多,但是他們仍然尊敬地聽著市長的話,市長地位極高,首城淪陷的罪名是不能讓他來扛的。

許多議員甚至在想,市長同是落難者,一個可憐人,他們是否應該向他表示同情和慰問呢?

「市民們,首城已經淪陷了!」市長說道,「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和談的條件,但他們一定不是什麼善茬兒。我呼籲大家保持冷靜並且耐心等待。」

他的言語里有一種莫名的東西,讓人安心。

有名議員建議:「我們需要發布一個公告。」

「對!對!一定的,要一份公告!我們需要成立一個委員會。」

於是委員會成立了,公告擬好了。

公告上是這麼講的:「首城市民們!我呼籲你們保持冷靜。不要對征服者做出任何衝動的行為。對任何冒犯行為都不要做回應。不要理會敵人拋撒的鮮花、廣告以及音樂。請耐心等待,讓理性,這世界唯一的主宰,來指引你們。將自己交給理性。」

公告並沒有起作用。入夜,城市各處都能聽到開火的聲音,人們在用槍炮射擊那些布滿天空的惱人廣告。某個郊區還組建了游擊隊,自發抗擊正在得勝興頭上的敵軍。

這些瘋狂的人都沒能逃脫可怕的命運。他們被解除了武裝,勒令解散。敵人還強制他們洗澡,給他們分發了新衣,讓他們聽音樂,吃高檔的食品,還讓美貌的女子作陪,徹夜狂歡。

大部分受到折辱與嘲弄、遭到敵人糖衣炮彈攻擊的人最終返回了首城。也有很多人自殺了,還有許多人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勝利慶祝活動進行到第五天的時候,敵人派來了休戰和談特使。他們乘著一輛敞篷車,沒有護衛,也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一行三人,一個老頭、一名女子,以及一個高大嚴肅的中年男人。這個中年人是三人里看起來最堅決、最精明的。

不過,事實上這個三人代表團真正的頭兒是那個女人。她中等身高,瘦骨嶙峋,一雙無色透明的眼睛,臉上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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