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沒穿衣服的女王

9月底,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在《華爾街日報》發表我的文章的三個星期之前,加里·山本收到一封郵件,他就是2012年未經通知來到臉書老辦公大樓的CMS資深現場巡查員,當時他還向桑尼·巴爾瓦尼宣讀過監管的規定。 郵件的標題是「致CMS的投訴:希拉洛斯公司」,開頭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加里:

要發出這封信,乃至於寫下這封信,我都覺得非常緊張。希拉洛斯對待保密和隱私達到極致,讓我總是害怕說出任何事情……我為自己沒有早日發出這封投訴而感到羞愧。

這封郵件來自艾瑞卡·張,其中包含一系列指控,範圍從科學上的誤導,到實驗室操作的草率大意。它還說希拉洛斯的專有設備是不可靠的;公司在能力驗證上造假;它誤導2013年末檢查其實驗室的州巡視員。在郵件的結尾,艾瑞卡說,她從這家公司辭職,是因為知道自己「可能因給出虛假的、誤導性的檢測結果而毀掉某一個人們(原文如此 )」,做不到放任自流。

山本和他在CMS的主管非常重視這封投訴信,僅僅三天後,CMS就對希拉洛斯的實驗室發起了一次出其不意的檢查。9月22日,周二上午,山本和另一位CMS舊金山區域辦公室的現場巡視員薩拉·本內特(Sarah Be)來到紐瓦克的工廠,解釋說他們是來檢查實驗室的。穿黑色西裝、戴著耳麥的人拒絕讓他們進去,叫他們在一間小小的接待室等待。

過了一會兒,桑尼·巴爾瓦尼、丹尼爾·楊、希瑟·金以及博伊斯·席勒律師事務所的梅瑞迪斯·迪爾伯恩過來了。他們把兩位CMS巡視員領到一間會議室,堅持給他們做PPT演示。儘管這像是轉移注意力的策略,山本和本內特還是禮貌地聽完了它。演示一結束,他們就要求參觀實驗室。

他們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受到更多身穿黑西裝、手指摁在耳朵上的人「護送」。金和迪爾伯恩緊緊跟在後面,手持筆記本電腦,記著筆記。他們來到實驗室所在的房間,注意到實驗室的門安裝了指紋掃描儀,進去的時候會有蜂鳴提示聲。這讓山本想起酒類專營店門口的蜂鳴聲。

山本和本內特原本給檢查留出了兩天時間,但他們發現了太多問題,希拉洛斯的實驗室基礎資料缺失太多,他們得出結論,下次還得再來。巴爾瓦尼請求給予兩個月的寬限期。他聲稱公司即將開啟新財年,而且正在進行新一輪的融資。他們同意在11月中旬再回來檢查。

到他們再度檢查的時候,《華爾街日報》的調查已經發表,給CMS更大的壓力去採取行動。山本注意到,安保有所放鬆,霍姆斯親自迎接他們。巴爾瓦尼和金也再度現身,另外還有一套不同的外部律師人馬,以及一些實驗室顧問。檢查分頭進行:山本檢查實驗室的房間,盤問實驗室的工作人員,巴爾瓦尼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而本內特在一間會議室安營紮寨,金和其他律師緊緊盯著她。

這一次,他們待了四天。有一次,本內特要求與一位在諾曼底工作的實驗室助理單獨進行秘密談話,她有直接接觸愛迪生設備的經歷。本內特被扔在一個無窗的會議室,等了很久,直到最後一位年輕女子才現身。一坐下來,這位女子就要求找律師。看上去她接受過指點,並且非常害怕。

艾瑞卡·張在經歷了6月底的停車場驚魂後,和我一直保持著零星的聯繫,但我不知道她鼓足了勇氣去聯繫聯邦監管機構。當我第一次聽說CMS的檢查時,完全沒有想到是由她引起的。

在整個2015年秋天,直到進入2016年冬天,我努力發現檢查到底有何發現。山本和本內特完成他們在11月份的第二次檢查後,從與希拉洛斯的在職員工有聯繫的前員工那裡傳來消息,說檢查進行得不順利,但很難獲得具體的細節。 到1月底,我們終於得以發表一篇報道,引用熟悉此事的信息來源,說CMS的巡視員在紐瓦克的實驗室發現了「嚴重的」問題。 到底有多嚴重,過了一些天才揭曉,CMS發表了一封發給該公司的信函,說它們對「病人的健康和安全構成直接的危害」。信函給了公司十天時間提出可靠的改正方案,並且警告,如果未能及時遵守要求,將導致實驗室失去其聯邦許可。

這很重要。臨床實驗室的國家監管機構不僅證實希拉洛斯的血液檢測存在嚴重的問題,還確認問題嚴重到使病人處於直接危險之中的程度。 突然之間,希瑟·金在每一篇報道發表後像鐘錶一樣準時到來的書面撤回要求,偃旗息鼓了。

然而,希拉洛斯仍繼續將事態的嚴重性最小化。在一項聲明中,它聲稱已經解決了許多問題,並且說檢查的發現沒有反映紐瓦克實驗室當前的狀況。它還聲稱,問題僅限於實驗室運作的方式,與其專有技術的合理性無關。如果不接觸到檢查報告,是無法對這些說法進行反駁的。CMS通常在將報告發給違規實驗室的幾個星期後公開此類文件,但希拉洛斯以商業秘密為借口,要求不公開這些報告。接觸到這些報告,成為我的當務之急。

我打電話給我的一個長期的信源提供者,他在聯邦政府工作,有獲得該報告的渠道。他願意做到的最大程度,是在電話里讀部分片段給我聽。對我們來說這已經足夠,可以報道檢查中最嚴重的發現: 該實驗室不顧質量控制檢查的一再失敗——表明其檢測存在缺陷——仍繼續運行凝血檢測達數月之久。「凝血酶原時間測定」——該檢測的正式名稱——如果出錯,將是非常危險的,因為醫生依靠它來決定存在中風風險的病人的血液稀釋劑的用量。開出太多劑量的血液稀釋劑可能導致病人大出血,而開出的劑量太少,則可能導致生成致命的凝血塊。 希拉洛斯無法反駁我們的報道,但它再次提出此問題不涉及它的專有技術。它說凝血酶原時間測定是使用傳統的靜脈抽血樣本、在商用分析儀上進行。當被逼到牆角的時候,這家公司願意承認使用商用分析儀,如果這樣做可以維持其自身的設備管用的幻覺的話。

為了迫使CMS公布其檢查報告,我發起一項基於信息自由法的請求,要求公開任何與紐瓦克實驗室檢查相關的文件,並要求儘快執行。 但希瑟·金繼續敦促該機構未經詳細校訂,不得將報告公開,聲稱那樣做會暴露珍貴的商業秘密。一家實驗室的擁有者在面臨制裁威脅的情況下還要求對檢查報告進行校訂,這還是第一次,而CMS似乎也不肯定如何繼續下去。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擔心完整的檢查發現再也不會公開。

當這場與希瑟·金之間就檢查報告的拉鋸戰僵持不下的時候,有消息傳來,霍姆斯將在希拉洛斯位於帕洛阿爾托的總部舉辦一場為希拉里·柯林頓的總統競選募集資金的活動。她長期以來精心培植與柯林頓一家的關係,參加過多次柯林頓基金會的活動,並與他們的女兒結下了友誼。 募資活動後來調整到舊金山一位科技創業家的家中,來自該活動的一張圖片顯示,霍姆斯手持麥克風對參加的賓客講話,她的身邊站著切爾西·柯林頓。競選還有八個月,柯林頓被視作領跑者,這是一個提醒,說明霍姆斯在政治上有多麼廣泛的關係。足以讓她逃脫監管問題的困擾嗎?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我回頭去找我的信源提供者,這次終於哄得他將全部檢查報告泄露給我。這份文件長達一百二十一頁,其中的惡劣程度超過任何人的預期。首先,它證明了霍姆斯在去年秋天的《華爾街日報》技術大會上說了謊話:希拉洛斯在實驗室中使用的專有設備確實叫作「愛迪生」,而且報告表明,該公司僅對250項檢測清單中的12項使用該設備。其他所有檢測都是在商用分析儀上進行。

更重要的是,檢查報告顯示,根據該實驗室自身的數據,愛迪生設備得到的是極為錯誤的結果。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有三分之一的質量控制檢查未獲通過。其中有一項在愛迪生設備上運行的血液檢測項目,即測量影響睾丸素的激素水平,這項檢測未能通過質量控制檢查的比例達到驚人的87%。另一項幫助檢查前列腺癌的檢測,未能通過質量控制檢查的比例是22%。使用同樣的血液樣本的比較檢測中,愛迪生得到的結果偏離使用傳統設備的幅度高達146%。而且,正如泰勒·舒爾茨所指出的,該設備無法重複自身的檢測結果。一項測量維生素B₁₂的愛迪生設備檢測,變異係數的範圍從34%到48%,遠遠超過絕大多數實驗室檢測常見的2%-3%的範圍。

至於實驗室本身則是一團混亂:公司任由不具有資質的人員處理血液樣本,以錯誤的溫度儲存血液,任由試劑過期,不通知病人存在缺陷的檢測結果,失誤層出不窮。

希瑟·金試圖阻止我們發表報告,但太晚了。 我們將其發布在《華爾街日報》的網站上,一同發表的報道引用一位實驗室專家的話,說報告的發現說明愛迪生設備的檢測結果無異於憑空猜測。

致命的一擊在幾天後到來,我們獲得了一份新的CMS發給希拉洛斯的信函。信函說該公司未能糾正巡視員所指出的45項問題中的43項,並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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