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孫子

泰勒·舒爾茨(Tyler Shultz)站在一群新同事的中間——他們聚集在這座臉書公司過去的辦公樓的餐廳里——正在聽伊麗莎白富有感情地發表演講。她談到她的姨父因為癌症而過早去世,談到希拉洛斯的血液檢測發出的早期警告如何能預防此類事件。那就是她在過去十年來孜孜不倦地工作的目標,她說的時候滿眼含淚,聲音打動人心:一個人們不必過早向他們所愛之人說再見的世界。泰勒覺得這一訊息非常令人振奮。今年春天從斯坦福大學畢業後,他利用暑假的間隙背包周遊歐洲,此刻剛剛開始在希拉洛斯工作還不到一個星期。在這片天地的幾天時間中,他有太多東西需要吸收理解,特別是伊麗莎白這次召開全員大會所宣布的消息:公司將在沃爾格林的門店正式啟用其技術。

泰勒第一次遇到伊麗莎白,是在2011年年底,他去祖父喬治在斯坦福校園附近的家裡做客。那時他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主修機械工程。伊麗莎白基於指尖采血進行快速、無痛檢測的願景立即對他產生了共鳴。那年夏天,他在希拉洛斯實習,隨後改換專業,學習生物學,並申請該公司的全職工作。

他工作的第一天充滿戲劇性。一位名叫安加麗的免疫測定團隊主管辭職,一群員工聚集在停車場跟她道別。傳言安加麗和伊麗莎白大吵了一架。接著,三天之後,泰勒被告知,他原本被安排加入的蛋白質工程小組被解散了,所有人都被轉入人手缺乏的免疫測定團隊去幫忙。一切都有點混亂,有點令人困惑,但伊麗莎白激奮人心的演講打消了他剛剛萌生的焦慮。他離開會場的時候,精力充沛,幹勁十足,準備真正努力地投入工作。

入職一個月後,泰勒遇到了一位新員工,名叫艾瑞卡·張(Erika g)。跟泰勒一樣,艾瑞卡也是剛剛大學畢業,專業同樣是生物學,但除此以外他們再無共同之處。泰勒有一頭亂蓬蓬的金髮,還有聲名顯赫的祖父,是既有體制的產物,而艾瑞卡來自一個混合種族的中產階級家庭。她的父親從中國香港移民美國,在UPS公司從包裹處理員一路做到工程經理。青少年時期的大部分時間,她是在家自學的。

儘管擁有非常不同的背景,但泰勒和艾瑞卡很快成了朋友。他們在免疫測定團隊的工作,是幫助運行試驗,在希拉洛斯公司的愛迪生設備部署到實驗室、應用於病人身上之前,驗證其血液檢測的準確性。這一驗證過程被稱為「檢測驗證」(assay validation)。用於這些試驗的血液樣本來自員工,有時候來自他們的朋友和家人。為了鼓勵員工貢獻血液,希拉洛斯每管血液付給他們10美元。那就是說,你來一次最多可以掙50美元。泰勒和艾瑞卡互相競爭,看誰能先得到600美元——超出這個檻,公司就得將其作為報酬向美國國稅局(IRS)申報。一個周末,希拉洛斯正在尋找更多的志願者,於是泰勒推薦他的四名室友跟他一起來貢獻血液。那天晚上,他們把獲得的補償都拿出來放在一起——250美元——買了啤酒和漢堡,在幾個街區之外他們租的那棟搖搖晃晃的房子里開了個派對。

令泰勒在希拉洛斯的工作熱情遭受打擊的第一件事,是目睹愛迪生設備的內部構造。去年夏天的實習期間,他沒有被准許靠近這個設備,所以當一位名叫胡冉(Ran Hu)的華裔科學家去掉一台機器的黑白兩色外殼給他做展示的時候,他的期望很高。站在泰勒旁邊的是他的主管阿茹娜·阿耶爾(Aruna Ayer)。阿茹娜跟他一樣好奇:她之前的角色是蛋白質工程小組的領導人,那時候她也從未親眼見過愛迪生設備。冉做了一個簡短的展示,泰勒和阿茹娜都不敢相信他們看到的東西。這個設備似乎不過就是在一個機械手臂上固定一個移液管,然後在一個台架上前後移動而已。兩人都期待能看到某種複雜的微流體系統。但這個,似乎像某種中學生在車庫裡就能造出來的東西。

阿茹娜想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問道:「冉,你覺得這個東西酷嗎?」

冉回覆的語調暗示她並不這樣覺得:「我想你還是自己看吧。」

當外殼裝回去之後,愛迪生倒是還有一個觸摸屏的軟體界面可以誇耀一下,但即使這個東西也令人失望。你得用力敲擊屏幕的圖標,才能起到作用。泰勒和團隊的其他一些成員開玩笑說,如果斯蒂夫·喬布斯看到其中一台設備,也會在墳墓里睡不著覺。泰勒感到一陣失望席捲自己,但重又振作起來,告訴自己,傳說中還在工作室的下一代設備4S可能要複雜得多。

很快就有其他的事情開始困擾泰勒。他和艾瑞卡受命要做的一項試驗,涉及在愛迪生設備上反覆測試血液樣本,以測量所得結果的變化程度。所收集的數據用來計算每一台愛迪生設備的血液檢測變異係數(coeffit of variation),或簡稱CV。如果一項檢測的變異係數低於10%,則通常認定是準確的。令泰勒失望的是,未能獲得足夠低CV值的數據輪次只是被簡單地拋棄,試驗不斷重複,直到獲得想要的數據。 這就好像你拋硬幣,拋的次數足夠多,總會得到連續10次頭像,然後你宣布,硬幣每次掉下來都是頭像朝上。甚至在獲得「良好」數據的試驗輪次中,泰勒和艾瑞卡注意到某些數值也被認定是極端值而被刪除。當艾瑞卡詢問團隊級別更高的科學家,他們如何定義極端值,沒人能直接回答她。艾瑞卡和泰勒也許太年輕,缺乏經驗,但他們都知道,采櫻桃式 的數據絕不是好的科學。並不是只有他們對這些具體行為產生了擔憂。泰勒喜歡和尊敬的阿茹娜也不同意這些做法,還有一位生性活潑、與泰勒友善的德國科學家邁克爾·亨伯特(Michael Humbert)也是如此認為。

泰勒參與的一項驗證試驗,涉及一種對梅毒的檢測。有些檢測是測量某種物質在血液中的濃度,比如膽固醇,從而判斷它是否過高。其他檢測比如梅毒檢測,提供的是非此即彼的答案,即病人是否患有某種特定疾病。此類檢測是否準確,衡量標準是敏感性,即該項檢測在多大程度上正確地標記某人對該疾病呈現陽性。 在為期數天的一段期間,泰勒和幾位同事在愛迪生設備上檢測了247份血液樣本,其中有66份已知梅毒陽性。在第一輪測試中,設備只正確地檢測出65%的陽性樣本。在第二輪測試中,它們正確地檢測出80%。然而,在其驗證報告中,希拉洛斯聲稱其梅毒檢測的敏感度達到95%。

艾瑞卡和泰勒覺得,希拉洛斯還在愛迪生設備其他檢測的準確性上有誤導行為,比如一項測量維生素D的檢測。當一份血液樣本用義大利索靈公司製造的分析儀進行檢測時,它可能顯示維生素D的濃度為每毫升20納克,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被認為是足夠的。但當艾瑞卡在愛迪生設備上測試同樣的樣本時,結果是每毫升10或12納克,這個值意味著維生素D不足。然而,愛迪生設備的維生素D檢測仍被允許在臨床實驗室中用於活體病人樣本,還有兩種甲狀腺激素檢測和一種測量前列腺癌症標誌物PSA的檢測,也是如此。

2013年11月,艾瑞卡被從免疫測定團隊調到臨床實驗室,安排在諾曼底,即樓下設有愛迪生設備的房間。在感恩節假期的時候,從沃爾格林在帕洛阿爾托的門店傳來一份病人的訂單,要求做維生素D檢測。按照所接受的訓練,艾瑞卡在檢測病人的樣本之前,先在愛迪生設備上運行質量控制檢查。

質量控制檢查是防止不準確結果的基礎性安全措施,是實驗室運行的核心區域。即對一份預先保存的血漿樣本進行檢測,其中某項被分析物的濃度已知,然後看實驗室對該物質檢測的結果是否與已知的值吻合。如果所得到的結果比已知的值高出或低於兩個標準方差,則通常認定質量控制檢查失敗。

艾瑞卡運行的第一次質量控制檢查失敗了,於是她運行了第二次。這一次也遭到了失敗。艾瑞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實驗室的高級別工作人員都在休假,所以她給公司設定的緊急求助熱線發送了電子郵件。薩姆·阿內卡爾、蘇拉吉·薩克塞納和丹尼爾·楊回覆了她的郵件,給出多種建議,但他們的建議都沒有起到作用。過了不久,一位名叫杜遠(Uyen Do)的員工——來自設備研發方面——下樓來,看了看質量控制檢查的讀數。

按照桑尼和丹尼爾所制定的框架標準,希拉洛斯從愛迪生設備獲得檢測結果的方式至少可以說是非正統的。首先,指尖針刺采血的小樣本用帝肯液體處理器稀釋,分成三個部分。隨後,三份被稀釋的樣本在三個不同的愛迪生設備上進行檢測。每個設備上有兩個移液管針頭,探入被稀釋的血液中,產生兩個數值。因此加在一起,三個設備會產生六個數值。最終的結果,是取那六個數值的中間值。

按照這個框架,艾瑞卡在三個愛迪生設備上運行了兩個質量控制樣本,每一輪得到六個數值,一共獲得十二個數值。杜沒有勞神跟艾瑞卡解釋她的原則,刪除了那十二個數值中的兩個,聲稱它們是極端異常值。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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