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937年7月~1938年8月 第一章 最後關頭

中國士兵與日本士兵保持著對視姿態,但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因為下著雨,天空霧氣迷濛。

距北平三十里的宛平縣城,是一座被掩映在茂密莊稼地里的孤零零的小城。城門外的大道上泥濘濕滑,深深的車轍里淌著渾濁的雨水。城牆上架設著機槍,中國士兵在城門口持槍荷彈。距離城門不遠的地方,一隊日本士兵也站立在大雨的泥濘中。

日本士兵要通過城門,中國士兵不允通過。

從凌晨開始,雙方已經這樣對視了十多個小時。

入夏以來,中國北方陰雨連綿。暑氣和水汽糾纏蒸騰,四野瀰漫著青草、樹木和莊稼的青澀氣息。濕透了的城郭和村莊疲憊地卧在泥濘里,大塊的雨雲在鉛灰色的天空中飄來盪去。

在這個連人心都被雨水泡軟的季節里,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在中國這片偌大的國土上,一座小城的城門口到底發生了什麼。這裡除了雨聲之外沒有其他特別的聲響,除了這種對視之外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這是沒有什麼可以載入歷史的普通的一天。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

此刻,中國平津地區的統轄模式已經支離破碎。

自國民政府在日本人的脅迫下籤訂《何梅協定》後,國民政府北平軍分會、中央軍、國民黨河北省黨部以及北平和天津的國民黨黨部在平津地區的管轄權岌岌可危。這塊地域至少有三股勢力同時存在:屬於西北軍系的中國軍隊第二十九軍進入平津地區,成立了冀察政府,總部設在北平城,軍長是西北軍系將領宋哲元。西北軍是一支不曾佔據過中國要地的軍隊,入駐北平令宋哲元格外重視,為了保住這一顯要地盤,他既要防止蔣介石的中央軍重返平津,還要警惕共產黨人力量的滲透,更要防止日本人在平津地區反客為主。宋哲元的日子過得可謂耗盡心力。因此,當日本人強迫宋哲元簽訂一個允許日方在華北地區修建鐵路的協定而南京中央政府堅決不準時,誰也惹不起的宋軍長跑回山東樂陵老家躲了起來。在北平的東面,還存在一個「政府」,即以殷汝耕為首腦的「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地點在通縣。這是一個無可爭議的傀儡政權,幾名「政府要員」除了為日本人唱讚歌和組織保安隊為日本人維持治安外,無公可辦。因此,這個漢奸組織談不上是個「政權」,更何況此時的殷汝耕必須躲來躲去,因為抗日誌士們正四處打聽他的下落,準備要他的腦袋呢。通過數年的努力,日軍在中國華北的滲透已經取得成效。司令部設在天津的駐屯軍,除了軍事上處心積慮的策劃如何擴大佔領範圍外,還涉及了經濟、貿易、政治、外交、財政等一個政府所應承擔的所有職能,儼然一副中國華北地區的真正統治者的姿態。只是,一九三七年的夏天,日本駐屯軍正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司令官田代皖一郎中將因心臟病發作正在醫院裡搶救。

但是,從中國士兵與日本士兵在大雨中對視的眼神上已能夠窺見,這裡將是中國歷史上隱藏著前所未有的巨大危險的區域。

日軍已經佔領東三省、熱河和察哈爾東部地區,關東軍把部隊的前鋒推進到長城沿線的山海關、喜峰口、古北口和獨石口等關隘的兩側。關東軍控制的偽蒙軍八個師約四萬人,駐紮在北平西北部的張北、尚義和寶昌等地——對於中國華北的平津地區來講,日軍實際上已經兵臨城下。

當時,日本在中國華北的軍事力量,是以「中國駐屯軍」的名義存在的。之所以有這一名稱,是根據一九一一年大清王朝與各列強國簽訂的《辛丑條約》,條約中規定了各列強可以在中國駐軍的條款。除日本軍隊外,在中國華北駐屯軍隊的國家還有英、美、法、意等國。其中英國駐屯軍在天津有七百二十二人、北平有二百三十六人,歸駐香港的英軍司令官管轄;美國駐屯軍在天津有六百五十八人、北平有五百零八人,歸美軍駐菲律賓司令官統轄;法國駐屯軍在天津有一千三百七十五人,北平有二百二十九人,歸法軍駐天津司令官統轄;義大利駐屯軍在天津有二百二十九人,北平有九十九人,歸意軍駐上海遠東艦隊司令官統轄。 ——國力衰敗的中國可謂渾身千瘡百孔。在中國平津地區駐屯的列強軍隊中,以日本軍隊人數最多,達到五千六百多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平津地區中日兩軍對峙的軍事態勢是:

天津到北平之間的通縣、懷柔和順義一帶,部署著「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所統轄的五個偽保安隊總隊,約一萬五千多人。此外,日本在中國的駐屯軍由一個步兵旅團、一個炮兵聯隊和直屬分隊組成,主要部署在山海關至北平丰台的鐵路沿線上,其分布是:軍司令部、步兵第二聯隊、第一聯隊第二大隊和直屬分隊駐紮在天津及附近地區;第二聯隊第三大隊分布在唐山、溧縣和山海關地區;駐紮在北平地區的是步兵旅團旅部和第一聯隊(欠第二大隊),其中第一聯隊的第三大隊駐紮在丰台。

駐紮在平津地區的中國軍隊第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副軍長秦德純、佟麟閣,轄四個步兵師(每師四個旅)、一個騎兵師、一個騎兵旅、個特務旅和一個保安隊,總兵力十萬人。其軍力部署是:北面,第一四三師劉汝明部轄保安第一、第二旅,獨立第二十九、第四十旅以及騎兵第十三旅,駐紮在張家口和宣化地區;東面,第三十八師張自忠部轄第一一二、第一一三、第一一四旅和獨立第二十六旅,駐紮在天津以及北寧路平津沿線;南面,第一三二師趙登禹部轄第一、第二旅和獨立第十七、第二十八旅,駐紮在河北任丘和河間一帶。駐紮在北平的,是第三十七師馮治安部和騎兵第九師鄭大章部。其中第三十七師所轄第一〇九、第一一〇、第一旅和獨立第二十五旅駐紮在北平西苑一帶;騎兵第九師和軍部特務旅、獨立第三十九旅以及冀北保安隊分別駐紮在北平的南苑、北苑與黃寺。

中國軍隊第二十九軍,由中原大戰後張學良收編的馮玉祥西北軍殘留部隊編成。西北軍素以勇猛善戰聞名,在長城抗戰中,西北軍部隊與日軍苦戰一個多月,戰後在調防北平、冀中和察哈爾的過程中大力擴編部隊,成為西北軍留存部隊中兵力最為雄厚的一支。

新加入第二十九軍的年輕官兵,大多是樂觀的速勝論者,認為中國國土太大,日軍也就幾十萬人,要把中國全佔領了,一個縣也擺不進幾個兵,且中國軍隊有兩百多萬,又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打仗,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同時,第二十九軍官兵又多是必戰論者,認為中日之間的戰爭,不是打與不打的問題,而是早晚要打,早打比晚打強。不知是否是宋哲元的有意安排,第三十七師駐防北平,這讓日本人感到了隱隱的不安。在日本人看來,第三十七師從師長馮治安到每一個官兵都是抗日的死硬分子。在長城抗戰中,這支部隊的官兵半夜舉著大刀摸進日軍軍營專砍人頭的事,至今仍是日本兵的噩夢。

第三十七師駐防北平後,中日兩軍駐地和活動區域最為接近的地點,是控制北平進出的丰台車站以及宛平城這兩個交通要道。為了防範日軍挑釁,宋哲元在這兩個敏感地區派出了他最得力的部隊:由旅長何基灃指揮的第一一〇旅二二〇團。團長戴守義把張華亭營長的二營部署在丰台車站駐防,張營長隨即命令以車站為中心構築工事,這一工事距離東面的日軍軍營只有四百米。同時,第一一〇旅的二一九團駐紮在宛平與長辛店地區,團長吉星文命令該團一營、二營以及團部集結於長辛店,戰鬥力最強的三營則被派往最敏感的宛平城與盧溝橋一帶。三營是一個由營長金振中指揮的名副其實的加強營,擁有四個步兵連,輕重迫擊炮和重機槍各一個連,全營一千四百人。金營長把戰鬥力最強的十一連部署在鐵路橋的東側,十二連部署在宛平城的西南角,九連駐防宛平城內,十連為營預備隊。

兩軍近在咫尺,往往目光相對,中國官兵流露出的除了警覺即是仇恨。日軍駐守丰台的官兵常常身佩利刃,三五成群地在車站站台上亂逛,與警戒的中國士兵常因彼此多看了對方一眼就扭打起來。張華亭營長多次向日軍聯隊長交涉,要求他們停止挑釁行為,但日軍變本加厲,反而在中國士兵的眼皮底下開始演習,誇張地做出向中國駐軍衝鋒的姿態,甚至一度衝到中國士兵的警戒線內,結果又是一場拳打腳踢扭成一團。一九三六年六月的一天,日軍聲稱他們的一匹軍馬跑到了中國軍隊的警戒線內,要求送回,不然就武力解決。中國官兵回答,要馬沒有,要打就打一仗。結果兩軍真的交火了。日軍在炮火支援下向營防區發起進攻,三營官兵堅守不退,戰事越演越烈,直到馮治安師長命令第二二〇團的兩個營前往增援,日軍這才撤退。

為了緩和局面,宋哲元軍長在北平中南海懷仁堂設宴招待日本駐屯軍步兵旅團司令官河邊正三以及所有中隊以上軍官,由宋哲元出面率領第二十九軍駐北平團以上軍官作陪。中日兩軍的軍官們,相互交叉地整整坐滿了十張大桌。但是,酒還沒喝兩盅,一個日本軍官就跳上桌子唱起了日本歌曲,第一一〇旅旅長何基灃也跳上桌子唱起了中國歌曲,第三十八師副師長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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