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棟的辦公室門窗緊閉,他坐在辦公桌後,皺著眉,一動不動地看著手裡這份親子鑒定報告。
趙鐵民坐在對面,雙手十指交叉著,忐忑地等待領導的意見。
過了很久,高棟不知把這份報告看了多少遍,才慢慢放下,掏出香煙點上,深吸一口,問:「江陽的案子破了嗎?」
趙鐵民點頭:「破了,已經在最後的結案階段了,結果暫時還沒向專案組全員通告。我得到鑒定結果後,給張超看過,他很滿意,他讓我把結果給他太太一份。我帶給李靜後,李靜就表示突然想起張超翻供後在看守所與她會面時,告訴她家裡藏了一個U盤,能證明江陽死於自殺,而不是張超殺的。結果她因為那段時間心情太過緊張,把這事忘了,今天才想起來。」
高棟撇嘴道:「能幫丈夫直接脫罪的證據因為太過緊張忘了,現在突然又能想起來了,唉,這種演技在電視劇里第一集就死了,居然能在警方面前晃了幾個月,真是……」
趙鐵民也忍不住笑出聲:「現在他們不需要演了,只需要隨便找個借口把真相告訴我們罷了。」
「U盤裡面是什麼?」
「是一段錄像。江陽那晚自殺前,在面前擺了一台錄像機,他先坐在錄像機前,說了大半個小時的話,主要講了這十年的經歷,以及他為什麼最終選擇了自殺。他把很多這些年查到的間接性的證據做了展示。還說這件事是他一個人的主意,和其他人無關,懇請張超在看到這段錄像後,替他把錄像和證據在適當時候交給國家有關部門。說完這些話,他就站到了椅子後面,把頭套進一個設備的繩圈裡,按下遙控開關後,他把遙控器扔出了窗外,閉起了眼睛。過了一分多鐘後,他開始伸手去抓繩子,可是那時已經解脫不了,沒多少時間,他……他就死了。」趙鐵民輕咬了一下牙齒,無論任何人,哪怕再堅強再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這段錄像,都會有一種徹底無力的虛脫感。
高棟聽完他的描述,手拄著下巴,抿嘴默默無言,過了半晌,才重新有力氣發聲:「這段錄像嘛……不用給我了,我不想看。」
趙鐵民默默點頭。
高棟又問:「這事難道和其他人都沒關係嗎?他求張超把錄像交給國家有關部門,張超卻去地鐵站拋屍,這計畫難道是張超臨時想出來的?」
「嚴良說這計畫是張超、江陽、朱偉、陳明章和李靜共同策劃很久才實施的,張超向他透露過,最後江陽拍下這段自殺錄像,是受了美國電影《大衛·戈爾的一生》的啟發。至於江陽的前妻,她是個老實人,相信只知道江陽是自殺,並不清楚整個計畫,否則面對警方調查容易說漏嘴。江陽和張超怎麼說服各自的愛人,就不得而知了,相信很艱難。不管對當事人還是他們親近的人而言,這都是一個很難的決定。」
趙鐵民頓了頓,繼續說:「嚴良判斷,這個計畫是在江陽死前幾個月就定下了,因為我們從江陽的通訊記錄里發現,1月初開始,他和朱偉、陳明章的通話頻率突然變得很低,而和張超的通話頻率變得很高,為的是解除陳明章、朱偉參與計畫的嫌疑。張超是跑不了的,必須自願入獄,可他們不願其他人都被牽涉進去。從整個計畫看,朱偉這個老刑警提供了反偵查協助;那個模擬人體力學勒死江陽的裝置,自然是陳明章的傑作,第二天張超到房子里,拆了自殺裝置的所有零件扔在一旁,讓我們誤以為是廢棄的伸縮晾衣架。李靜在裡面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配合張超,在恰當時機提供給我們線索,讓我們順著他們的計畫調查下去,別走錯方向。」
高棟微微思索片刻,笑起來:「恐怕嚴良這傢伙早就知道真相了吧?」
「嚴良一開始就懷疑張超有特殊的動機,可是他沒告訴我,反而佯裝不知情,催著我調查下去。隨著十年往事逐漸揭開,我懷疑張超是為了翻案,可嚴良說不是。他說張超如果有證據翻案,不必做出這麼大犧牲;如果他沒證據,自願入獄也沒法翻案。嚴良也一直想不通動機,直到最後才知道張超打的算盤是曲線救國,以破案為交換籌碼,逼我們替他做一份親子鑒定,然後以此作為夏立平涉案的直接證據,再來破解十年冤案,抓獲真兇。」
「不容易啊,不容易啊。」高棟抬頭望著天花板,呢喃著,「還記得我一開始告訴你的,這案子你只管查,別管背後涉及的事嗎?」
趙鐵民點點頭。
高棟解釋道:「江陽這幾年寫了一些信投給一些省里領導,詳細描述了十年的經過,不過大領導每天都能收到一堆這種老上訪戶的信件,哪會留意。也是機緣巧合,有位省里的領導私下轉給我這份信,我看了,對於信中所說,我很震驚,不過江陽手裡沒證據,我也無法判定故事的真假,何況涉及的官員級別在我能力之外了。直到張超翻供引起軒然大波後,我才留意到死者江陽正是那個寫信的檢察官,回想信中故事,我相信這場先認罪後翻供的大戲背後有大隱情,所以才讓你調查下去。」
趙鐵民說出他最糾結的問題:「現在夏立平強姦未滿十四周歲女童已經是鐵證了,我接下去該怎麼做?」
高棟微微一思索:「專案組裡有多少人知道這事?」
「我告訴了一些檢察官,他們應該已經向省高檢彙報過了,不過暫時沒收到上面的明確指示。」
高棟冷笑:「××副×長,也不知道他身後還有什麼背景,大家都不願主動出頭調查他。」
趙鐵民皺眉道:「還有個別人找我,建議我不要管這事,對我不好,說只要把江陽的案子結了就行,結案報告里關於他們的動機方面,避開不談。」
高棟又點起一支煙,嘆息道:「夏立平已經知道這事了,他此刻大概也是坐立難安。我不瞞你說,也有人向我打了招呼,我……對方級別很高,我無法拒絕,我只說我根本沒關注這案子,如果我見到你,會好好點撥你的。」
「這……」趙鐵民面容糾結,「這……這就不管了嗎?他們做了這麼多事,這幫人性侵、殺人、毀滅證據、迫害司法人員,簡直——」他咬了咬牙,痛苦道,「我答應了嚴良,也答應了張超,我說……我說我會盡我所能,把真相公開。」
高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說我見著你時,會幫人帶話點撥你,可是你這刑偵支隊長,自視甚高,極其頑固,點撥不通,我又不是你直接領導,你又沒有違法亂紀,只是忠於自己本職工作,我也拿你沒辦法。」
趙鐵民皺眉道:「您的意思,我應該把真相直接公開?」
高棟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今年全國各地都在平反冤假錯案,這股浪潮是從哪個案子開始興起的?」
「是?」趙鐵民不像高棟這樣,有著豐富的政治敏感性,回答不出。
高棟指了指趙鐵民:「就從你們支隊刑審隊隊長聶海芬被查開始的,她用刑訊逼供一手製造了蕭山叔侄五人殺人冤案,去年年底才平反。這個案例國家級媒體多次報道,最高檢以此為典型大力宣傳,各地意識到這次的司法改革是動真刀了,這才開始了冤案平反浪潮。平反這案子的,正是市檢察院的吳副檢察長。吳檢是個極其正直的檢察官,為了平反案子,他奔波了很多年,遇到了很多的困難和阻撓,他始終沒有放棄。你這專案組組長不適合直接把真相向社會公開,如果江陽的故事和親子鑒定報告擺在吳檢面前,也許是最合適的處理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