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這周的最後一天,下午放學早,學校里空蕩蕩的。
侯貴平獨自坐在教室門口,手裡捧著一本書,心中卻布滿了陰霾。
得知葛麗懷孕生子而退學後,他向更多的人了解了情況,學校里的鄉村老師似乎對此並不在意,說鄉里經常有未成年女孩結婚生子,很正常。在他們看來,只有殺人放火才是犯罪,才要坐牢,十來歲的女孩懷孕生子,只要自己沒說被強姦,就沒什麼大不了的,男方最後要麼和她結婚,要麼會給錢。在這樣的環境里,侯貴平很難說服他們接受十四周歲這條刑法線。
這件事最後該如何處理,他還需要徵求葛麗本人的意見。
漸近黃昏,他合上書走回教室,發現坐最後一排的高個子女孩翁美香還留在位子上。
翁美香是班上個子最高的女生,瓜子臉,長得很秀氣,可以預見若干年後會長成美女。她發育早,現在胸部已經悄悄凸起,開始有了曲線,大概這個年紀的女孩對身體上的變化往往很害羞,所以她總是弓起背走路,試圖讓胸部的凸起不那麼明顯。
經過幾個月相處,對於學生,侯貴平大致清楚了他們的家境。
翁美香與葛麗一樣,父母不知什麼原因不在了,成了留守兒童,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這樣的孩子在農村裡有很多,大都個性內向,不愛說話,開口總是輕聲細語。
此刻,她手裡正拿著一截短短的鉛筆,一副認真的模樣,在稿紙上寫著日記一類的東西。看到老師進來,她抬頭看了眼,又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寫著。
侯貴平關上了一扇窗,回頭催促著:「翁美香,你還沒回家啊?」
「哦……我想在教室寫作業。」
侯貴平又關上了另一扇窗:「老師要鎖門了,你回去寫吧,不早了,再過些時間天就黑了,周末就別住校了,回去陪陪爺爺奶奶吧。」
「哦。」翁美香順從地應著,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刻意把動作放得很慢。
侯貴平關上了最後一扇窗,見她還站在原地,往門口示意了一下:「走吧。」
「哦。」翁美香今天的反應特別遲鈍,她依然慢吞吞地站起身,然後背上一個小小的布書包,低頭弓著背,慢慢挪到了教室門口。
侯貴平鎖好門,沖一旁的翁美香問:「這都周末了,你怎麼不早點回家呀?你爺爺奶奶肯定想你了。」
翁美香低著頭說:「我……我這周不回家。」
「為什麼?」
「嗯……我想住學校。」
「喲——」侯貴平湊到她面前,瞬間露出知心大哥哥的笑臉,但頃刻一想這副嘴臉沖著一個小女孩未免太過猥瑣,忙挺直身體,咳嗽一聲,說,「你是不是和爺爺奶奶吵架了?」
「沒有沒有,」翁美香迴避著他的眼神,「爺爺奶奶這周很忙,我不去添亂了。」
侯貴平笑了笑:「好吧,那你下周可要記得回去哦,老師相信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讓大人擔心的。」
翁美香點點頭,與他一同往學校外走去,快到校門時,翁美香突然停下腳步,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才鼓足勇氣問:「老師,你晚飯吃什麼?」
「我去鎮上吃,你呢?」
「我……我不知道,老師,我能不能……」
「當然沒關係,老師帶你去吃。」侯貴平猜測到這孩子的心思和不寬裕的錢包,爽快地答應了。
「謝謝老師!」翁美香臉上露出了今天難得的笑容。
他們說笑著離開學校,夕陽照在他們背上,把兩個影子拉得好長。
學校外的小水泥路邊停著一輛在當時農村並不多見的黑色小汽車,車外倚靠著一個平頭染黃頭髮個子不高的年輕男子,他正抽著煙,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看到他們走出學校,大聲喊道:「翁美香!翁美香!」
翁美香朝他看了一眼,連忙轉過頭,彷彿置若罔聞,繼續往前走,侯貴平卻停下了腳步,朝那個黃頭髮男子看去,那人跑了上來,又生氣地叫了一遍:「翁美香!」
翁美香這次再也不能裝作聽不見了,只得停下腳步,轉身低下頭面對黃毛。
侯貴平看著黃毛:「你是?」
黃毛連忙收斂怒容,堆起笑臉:「你是老師吧?我是翁美香的表哥,今天說好了帶她去縣城玩,這孩子,耽擱了這麼久,真不懂事。」
「我……我要跟老師一起去吃飯。」翁美香似乎並不情願去縣城。
黃毛臉色微微一變,怒容一閃而過,忙又上前笑著說:「麻煩老師多不好啊,走,哥帶你去縣城吃好吃的東西去,你好久沒去縣城玩了。」
侯貴平知道翁美香今天在鬧脾氣,想來周末去縣城玩也挺好,便一同勸著:「你哥帶你去縣城玩,你就去吧。」
「我……我不想去縣城。」
「翁美香!你太不聽話了。」黃毛聲音略略放低了,瞪著她。
翁美香向後畏懼地退了一步,過了一會兒,很輕地應了一聲「哦」,走到那人身旁。
侯貴平隱約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想著大概翁美香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在鬧脾氣,最終還是笑著招個手:「去吧,玩開心點!」
翁美香不作聲,低下頭。
「跟我走!」黃毛招呼一句,轉身朝汽車走去。
翁美香身子停在原地,回過頭,目光靜靜地望著侯貴平,發現老師只是微笑地看著她,並沒說什麼,過了幾秒鐘,她緩緩轉回身,跟上了黃毛的步伐。
侯貴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奇怪地看著翁美香的離去,他突然有種特別的感覺,翁美香眼中似乎流露出的是一種失望的神色。
黃毛打開車門,翁美香腳步僵硬地站著,手抓著車門,突然轉過身來,大聲叫了句:「侯老師。」
「有什麼事嗎?」侯貴平沖她微笑。
「沒事沒事,」小青年哈哈兩句,「快上車,老師再見啊。」
侯貴平駐足目送著翁美香上車,車子開動,車頭調轉方向,朝縣城駛去,副駕駛座的翁美香一直朝他靜靜望著,帶著一種奇怪的眼神,眼神彷彿一條線被慢慢拉長,直到看不見。
車子遠去,消失在視野里。
那天侯貴平雖然自始至終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可他最終什麼也沒做。
直到後來,他始終在為那一天的駐足原地而懊悔。
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一定會拼盡全力攔下汽車。翁美香望著他的眼神,眼神隨著車子遠去不斷被拉長的那條線,他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