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我在峴港的醫院住了將近兩個月。就醫院而言,這地方不算是什麼好醫院,不過,我們睡的床鋪掛了蚊帳,而且,木條地板每天清掃兩次,以我已經習慣的生活條件作標準,這種環境已經好得沒話說了。

那間醫院裡有些人的傷勢比我嚴重得多。好些可憐的傢伙缺了腿、少了胳膊、斷手、斷腳,還有些不知道少了些什麼。有些年輕人肚子、胸口和臉上中彈。夜裡那地方就像是酷刑區——那些傢伙哭著、鬧著,吵著要媽媽。

我隔壁病床躺著一個傢伙,名叫丹恩,他是在坦克車內被炸傷。他全身燒傷,到處插著管子,但是我從沒聽他叫過一聲。他說話輕聲細語,非常溫文,相處—天之後,我倆交上朋友;丹恩來自康涅狄格州,他們拉他去從軍時,他在當歷史老師。但是,因為他聰明,所以,他們派他到軍官學校,讓他當少尉。我認識的少尉大多數跟我一樣頭腦簡單,但是,丹恩不同。對於我們為什麼在越南,他自有一套哲理,那就是,我們的理由是對的,但是,做法可能錯了,或者,是反過來的,不過,不管是什麼,我們做得不對。他這位坦克軍官說,在一個多半是沼澤和山巒的土地上,坦克根本派不上用場,我們在這種地方搖旗打仗實在荒謬。我告訴他巴布的事,他很難過地點頭說,戰爭結束之前還會有許多巴布送命。

過了大概一星期左右,院方把我遷到一般病人在那兒休養的病房,但是我每天都會回到加護病房,陪丹恩坐一會兒。有時候我用口琴吹首曲子給他聽,他非常喜歡。我媽媽寄給我一包「赫胥牌」糖果,包里輾轉寄到醫院,我想跟丹恩一起吃,只不過他只能吃那些用導管輸入他身體里的東西。

我覺得坐在那兒跟丹恩聊天的這段經歷,對我的一生有莫大的影響。我知道因為自己是個白痴等等,別人認為我不該有什麼自己的哲學,但是這可能是因為從沒有人花時間跟我談過這種事。丹恩認為,我們的一切遭遇,或者說世上發生的任何事,都是由管理宇宙的自然法則所掌控。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非常繁複,但是,他話中的大意漸漸改變我對一切事物的觀點。

我這一生對周圍事物屁都不懂。一件事莫名其妙發生了,接著發生另一件事,然後又有另外一件,就這麼一件又一件,大部分沒什麼道理可講。但是,丹恩說,這一切都是某種計畫中的一部分,我們充其量只能想想自己要如何配合這個計畫,努力堅守崗位。不知怎的,知道這些之後,我開始看事情比較清楚了。

總之,日子一星期一星期過去,我的身體好多了,屁股的傷勢復元迅速。大夫說我的皮像「犀牛」什麼的。醫院裡有一間康樂室,既然沒啥事可做,有天,我就走進康樂室,有兩個傢伙在裡面打乒乓球。我看了一陣子,問他們可不可以讓我玩玩,他們答應了。頭一、兩球我輸了,但是過了一陣子,我把他倆都打敗了。「以你這麼大的塊頭,你的動作可真快。」其中一個說。我只點了頭。我每天都儘可能打打球,球技變得相當精湛,信不信由你。

下午,我通常都去看望丹恩,但是,早上我都是一個人打發。他們讓我離開醫院,還有巴士送我這樣的傷患進城逛逛,在峴港的越南人商店買些小玩意。可是,我不需要那些東西,所以只是走走、看看。

峴港的岸邊有個小市場,賣魚蝦等等,有天我逛到那兒,買了些蝦,請醫院的廚師燒給我吃,味道真好。真希望丹恩也可以吃點兒。他說要是我把蝦子榨碎,也許他們可以用導管灌給他吃,他說他要問問護士。但是,我知道他只是說笑罷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想巴布,想他也會喜歡吃這些蝦子,還有我們的捕蝦船等等。可憐的巴布。於是,第二天我就問丹恩,為什麼巴布會死,是什麼屁自然法則竟容許這種事發生?他沉思半天,才說:「唔,我告訴你,阿甘,這些法則並不是每一條我們都喜歡。但它就是法則。就好比叢林里老虎撲殺猴子——對猴子是倒楣的事,對老虎卻是好事。世事就是這麼回事。」

過了兩天,我又去魚市場,有個矮小的越南人擺了一大袋蝦子在那兒賣。我問他從哪兒捕來這些蝦子,他跟我嘰哩吸啦起來,因為他不懂英語。總之,我就像印第安人那樣打手語,半天他明白了,招手要我跟他去。一開始我有點兒疑心,但是他滿臉笑容等等,我也就跟他去了。

我們至少走了一里路左右,經過了海灘上的所有船隻,但是,他並沒有帶我上船。那地方在水邊的一片沼澤中,有點兒像個池塘什麼的,他在南海漲潮時潮水涌人的地方布置了一個個鐵絲網。這傢伙居然在那兒養蝦!他拿了一個小網子勺了一些水,果然,網子里有十來只蝦子。

他用個小袋子給了我幾隻,我送他一顆「赫胥脾」糖果。他高興得噴屁!

那天晚上,野戰總部附近放映露天電影,我過去看,只不過前排的幾個傢伙為了什麼事大打出手,有個傢伙被舉起來扔到銀幕上,把銀幕弄穿個大洞,電影也就泡湯了。因此,回到醫院,我躺在床上——想事情,想著想著突然靈機一動。我知道退伍之後我要做什麼了!

回到家鄉,我要在墨西哥灣附近找個小池塘,養蝦!這樣一來,就算如今巴布死了,我不可能弄到一條捕蝦船,但是,絕對可以在沼澤區找個地方撤下鐵絲網,就這麼辦。巴布一定會高興這件事。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每天早上都去那個越南人養蝦的地方。他名叫吉先生。我天天坐在那兒看他工作,過了一陣子他教我怎麼養蝦。他總在附近的沼澤中用小網子撈些蝦苗,然後倒在他的池塘里。等潮水進來時,他就把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扔進池塘——都是些剩菜殘屑什麼的,這些碎屑會使池塘里長出一些小小、黏黏的東西,蝦子吃了它就會長得又肥又大。這工作簡單極了,連低能兒也會做。

又過了幾天,幾個髒兮兮的傢伙從野戰總部跑到醫院來,一臉激動的說:「士兵阿甘,你已榮獲國會頒獎英勇榮譽勳章,後天就要搭機回國,接受美國總統親自授勛。」呃,是這樣的,當時是大清早,我還躺在床上,正想去上廁所,可是,他們卻在那兒等著我說句話,我猜,而我尿急得快脹破褲子了。不過這次我只說了句「謝謝」,說完就閉上我的大嘴巴。

也許,這也是自然計畫中的一項。

總之,他們走了之後,我去加護病房看望丹恩,但是到了那兒,他的病床空著,床墊都折了起來,不見他的人影。我好害怕他有什麼三長兩短,跑去找男護士,但是他也不在。我瞧見走廊上有個護士,就問她:「丹恩怎麼了?」她說他「走了」。我就問:「去哪兒?」

她說:「我不知道,當時不是我當班。」我找到護士長,問她,她說丹思已被送回美國,因為回國可以接受較完善的治療。我問他的情況還好嗎?她說:「晤,如果說肺部有兩個穿孔,腸子斷了,脊椎骨分開,少了只腳,鋸了條腿,半身三度灼傷,這樣算還好,那麼他沒問題。」我謝謝她,自個兒走開。

那天下午我沒打乒乓球,因為我好擔心丹恩。我猛然想到他可能死了,只是沒有人肯說,因為照規定要先通知最近的親屬什麼的。誰知道呢?我心情沉重,獨個兒亂逛,踢著石頭和錫鐵罐什麼的。

等我終於回到病房,床上放了一些信,是輾轉寄到醫院的。我媽的信上說,我們家失火,整個燒毀了,可是房子沒有保險也沒有什麼補助,她只得去住貧民之家。她說失火當時是法蘭模小姐給她的貓洗過澡,正在用吹風機替它吹乾,結果貓還是吹風機什麼的燒了起來,就這麼回事。她說,以後我給她的信就寄到「貧民姊妹之家」轉交。我心想,未來她可有得哭了。

另外有一封給我的信,上面寫著:「親愛的甘先生:您已獲選成為一輛嶄新『龐蒂克GTO』的中獎候選人,只要您寄還附卡,保證購買本公司出版的精美百科全書壹套,以及在有生之年每年繳交七十五元購買一本最新的年鑒。」我將這封信扔進垃圾桶。我這種白痴買百科全書有啥用,況且,我又不會開車。

但是,第三封信是親筆信函,信封背面寫著:「珍妮·可蘭,平信,劍橋,麻省。」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拆不開信封。

「親愛的阿甘,」信上寫「我媽媽已將你媽媽給她的信轉交給我,得知你不得不參加這場不道德的殘酷戰爭,我好難受。」她說她知道在那種殺戮和哀鴻遍野的環境里生活一定很可怕。「投入這種戰爭一定使你良心難安,不過我知道傷是被迫的。」她還說,沒有乾淨衣服可穿,沒有新鮮食物可吃等等,生活一定很難過,但是她說她不懂我在信上說「不得不趴在軍官糞便中整整兩天」是什麼意思。

「難以相信,」她說:「連他們都會逼你做這麼粗鄙的事。」我想是我在信上把這個部分說得不夠清楚。

總之,珍妮說:「我們正在籌備大規模示威活動,向那些法西斯主義豬玀抗議,阻止這場不道德的殘酷戰爭,並且表達大家的心聲。」她寫了一整頁有關這方面的事,內容大致雷同。但是我還是仔仔細細地閱讀,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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